回到营地时,月光正趴在训练场的铁丝网,像层结了冰的霜。陆逾奚踹开宿舍门,一股霉味混着消毒水味涌出来,墙角的蜘蛛网上挂着片枯叶,是上次陆司烬翻墙买烟时蹭掉的,现在还没人清理。
“队长,灶房还有点剩饭,热一下?”忆芷的声音很轻,她手里拎着个掉了漆的保温桶,是陆淮婷生前用的,桶沿还留着圈茶渍——那姑娘总爱泡浓茶提神。
陆逾奚没说话,只是往陆司澈的床铺瞥了一眼。被子叠得歪歪扭扭,枕头边还扔着本没看完的漫画,是宋迢渺借他的,现在书角卷得像朵蔫了的花。以前他总骂这小子“被子叠得像坨屎”,每天早上雷打不动掀他的铺盖,现在那坨“屎”就那么摊着,倒显得空荡荡的。
陆砚晚走进来,把步枪靠在墙角。枪身沾着的泥还没擦,是湄公河峡谷的红泥,蹭在白墙上,像道没愈合的疤。她看见陆司朝和陆司言的床铺并在一起,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两个并肩站着的影子——以前这对双胞胎总爱抢被子,每天早上都要被陆逾奚吼着“再打架就把你们捆一起”,现在倒乖得让人心慌。
“电台修不好了。”忆芷蹲在地上,手里摆弄着陆淮婷的电台零件,螺丝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少了个电容,是司言上次说要备用的那个……”
陆逾奚突然烦躁起来,抓起桌上的空酒瓶就往墙上砸。玻璃碎片溅在陆归厌的床铺上,那家伙的枕头下还藏着半包烟,是陆司烬塞给他的,现在烟盒被碎片划破,烟丝撒了一床。以前他见一次骂一次“想抽死在这儿是不是”,现在那些烟就那么躺着,连个顶嘴的人都没有。
司聆的床铺靠着窗,月光正好落在她叠成方块的被子上。那姑娘总爱把名单抄在纸条上,塞在枕头套里,现在枕头空着,只有点残留的铅笔屑,像谁哭过的痕迹。陆逾奚想起自己总骂她“死板得像块石头”,不懂变通,可最后就是这块“石头”,用命护住了名单。
陆砚晚走到陆锦白的床铺前,他的刀还挂在床头,鞘上的花纹被磨得发亮。以前这小子总爱在训练时用刀挑陆逾奚的枪,被骂了就嬉皮笑脸地说“队长枪法退步了”,现在刀还在,却再也没人敢挑他的枪了。
“队长,”陆砚晚的声音很低,“灶房的火灭了,我去劈点柴。”
陆逾奚没应声,只是盯着墙上的队旗。“素质教育漏网之鱼”七个字被烟火熏得发黑,“鱼”字的尾巴处有个破洞,是陆司翔上次打靶时不小心打穿的,他当时骂得最难听,说“再敢打偏就把你靶纸吞下去”,现在那破洞在风里晃,像条断了的尾巴。
忆芷端来热好的饭,是碗糙米饭,上面卧着个荷包蛋,是陆司澈最爱吃的。以前这小子总抢忆芷的蛋,被陆逾奚发现了就装可怜,说“忆芷姐做的蛋比食堂的香”,现在蛋就那么卧着,蛋黄流出来,像摊没擦干净的泪。
“吃点吧。”忆芷把筷子递给他。
陆逾奚接过,却没动。他突然想起以前每天吃饭,桌子都吵得像菜市场——陆司烬抢陆归厌的烟,陆司言跟陆司朝拌嘴,陆砚婳给大家分她做的毒草标本,陆锦白用刀叉着蛋往陆逾奚碗里塞,被他一筷子打掉……那些被他骂作“猪圈”的吵闹,现在想起来,竟比死一般的寂静更让人踏实。
外面突然传来风吹过铁丝网的声音,呜呜的,像有人在哭。陆逾奚走到门口,看见训练场的单杠在月光下晃,是陆砚林生前最喜欢吊的那根,他总爱在上面做引体向上,被陆逾奚骂“显摆什么”,现在单杠空着,只有铁链撞在一起的叮当声,像谁在喊“队长,你看我能做三十个了”。
“明天……训练吗?”忆芷站在他身后,声音带着点不确定。
陆逾奚没回头,只是望着空荡荡的训练场。以前每天天没亮,他就扯着嗓子喊“都给老子滚起来”,然后看着那帮睡眼惺忪的家伙磨磨蹭蹭地列队,被他骂着“没吃饭吗”也不知道顶嘴,只是偷偷互相使眼色。
现在,他张了张嘴,却没喊出声。
那些天天被他骂的人,不在了。
那些被他吼着“快点”“不许偷懒”“再犯错就滚蛋”的身影,都变成了墙上的照片,挂在队部的荣誉栏里,笑得比阳光还晃眼。
陆逾奚蹲在地上,抓起一把训练场的土,土里面混着点碎弹壳,是陆司澈上次打靶时没捡干净的。他想起那小子被骂时,总是挠着头嘿嘿笑,说“下次一定捡”,现在下次来了,人却没来。
风吹过营地,带着股野草的味,像极了陆归年生前总爱煮的草药汤。陆逾奚突然捂住脸,喉咙里发出像被什么堵住的呜咽声,像头终于卸下所有硬壳的兽。
原来那些被他嫌弃的吵闹,被他骂过的笨拙,被他吼过的顶嘴,都是这条漏网之鱼最结实的鳞。
现在鳞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骨。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空荡荡的训练场上,像条找不到同伴的鱼,困在了干涸的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