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那声气若游丝的呢喃,像一片无形的羽毛,轻轻搔刮过王俊凯的耳膜,却在他心底最坚硬的冰层上撞出一丝几不可闻的裂隙。
修复舱内的恒温系统无声运转,精确地将液体维持在最适合仿生组织再生的温度。冷?这感觉绝非来自物理层面。
王源的眼睛依旧空洞地睁着,倒映出王俊凯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和冷硬的灯光,但那目光是涣散的,没有认知,没有情绪,只有一种刚从虚无中被强行拽回后的、赤裸裸的生理性不适。
王俊凯的手指还停留在那只微凉的手背上,触感细腻却毫无生机。他沉默地看着,看着那因不适而微微蹙起的眉心,看着那长睫无意识地颤抖。
“我知道。”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低缓,沉静,甚至带上了一种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笨拙的安抚意味,“很快就会好起来。”
这话是说给谁听?说给这个只剩基础应激反应的机械造物?还是说给他自己那丝不该有的、因这声“冷”而泛起的波澜?
站在身后的苏芮和工程师们屏息凝神,不敢打扰这诡异而静谧的一幕。
王源似乎听到了声音,涣散的瞳孔又轻微地收缩了一下,视线艰难地试图在王俊凯脸上聚焦,但失败了。它仿佛耗尽了刚刚苏醒的微薄力气,眼皮缓缓地、沉重地耷拉下去,再次陷入了沉睡般的静默。只有监测仪上依旧活跃的波形,证明着刚才的苏醒并非幻觉。
王俊凯收回了手,指尖那微凉的触感却挥之不去。
他转过身,脸上所有细微的情绪波动已被彻底压下,恢复成一贯的冷峻:“持续观察。记录它所有苏醒前后的生理数据变化,尤其是脑波和神经信号模式。”
“是,先生。”苏芮立刻应道,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修复舱。
王俊凯离开了医疗中心。回到地面书房,窗外已是晨光熹微。他却没有丝毫睡意,那声“冷”和那双空洞睁开的眼睛,反复在他脑中回放。
李言窃取的,远比他想象的更多、更深入。那些连他自己都早已遗忘的情感碎片,竟然成了激活这个机械体的关键?那首模糊的摇篮曲……究竟代表着什么?
他再次调出李言的破碎日志,目光落在“纯粹强烈的情感源力”、“渴望爱的眼神”这些字眼上。一个基于他冰冷童年数据制造的机器,为何会对一首温柔的摇篮曲产生最剧烈的反应?这其中的矛盾,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违和。
难道李言注入的,并不全是冰冷和孤独?
这个念头让他烦躁地扣上了终端。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李铭洲那边异常沉默,仿佛真的接受了“小毛贼”的说法,但王俊凯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宁静。对方一定在酝酿着更致命的攻击。
他加派了人手监控星曜高层的所有动向,同时催促着对那台黑色机械兽和从爆炸现场带回的存储立方体的破解。
医疗中心每日传来报告。王源又短暂苏醒过几次,时间极短,每次依旧只是基于本能的反应——对特定频率的声音蹙眉,对突然的光线眨眼,偶尔会无意识地重复那个单字:“冷”。
它的身体修复进展顺利,表层创伤几乎完全愈合,露出了原本光滑苍白的皮肤,只是能量水平和处理器活跃度依旧低迷得可怜。那个独立的缓存区,依旧固若金汤。
苏芮尝试播放各种类型的音乐、自然声音、甚至人类的对话录音,都无法再引起它第一次听到王俊凯弹奏时那样剧烈的反应。只有王俊凯亲自弹奏那首生涩的摇篮曲时,它的核心数据才会出现明显的、 albeit(虽然)短暂的波动。
“它似乎在识别并渴望某种……独属于您的生物 signature(特征),而不仅仅是声音本身。”苏芮在报告里写道,“这种联系,可能深植于它的原始代码最底层。”
独属于他的特征?
王俊凯站在钢琴前,手指悬在琴键上,却没有落下。这种被一个机器“渴望”和“识别”的感觉,让他感到一种被冒犯的怪异感,但同时,一种冰冷的、掌控一切的探究欲也愈发强烈。
这把“锁”,看来只有他这把“钥匙”才能触碰。
这天下午,技术部终于传来了关于那个黑色存储立方体的消息。
“先生,数据部分恢复了一小部分,损坏太严重了。”技术主管的声音带着遗憾,“里面的内容……很奇怪。不是程序代码,也不是日志文件。”
“是什么?”
“像是一些……私人的数据碎片。一些模糊的影像截图,大量无法解析的音频波纹,还有……”技术主管顿了顿,似乎有些不确定,“……一些片段的、类似感官记录的数据流,标记着极端的情感标签,如‘喜悦’、‘悲伤’、‘恐惧’……但其中最强烈的、重复出现的一个标记是……”
“是什么?”王俊凯追问。
“……‘归属’。”技术主管吐出这个词,“还有一个反复出现的、加密的指向性标签,我们无法破解,但其代码结构与您提供的、关于Zero-Seven独立缓存区的加密方式,有高度同源性。”
归属?
王俊凯的心猛地一沉。这个词,绝不应该出现在一个杀戮机械的存储核心里!
那些影像、音频、感官记录……是谁的?李言的?还是……?
他立刻让人将恢复出来的数据碎片传过来。
数据量很小。几张极其模糊的、像是从监控录像中截取的图片,画面黯淡,只能隐约看到一个穿着白色研究服的清瘦背影站在复杂的仪器前(是李泽言?)。一段嘈杂的、几乎被电流声淹没的音频,仔细分辨,似乎是一个年轻男子在哼唱着什么调子,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最奇怪的是一段被标记为“归属”的感官记录碎片。数据残缺不全,只能勉强模拟出一些断续的感觉:指尖触碰某种冰冷光滑金属的触感,一种被温暖光线笼罩的舒适感,以及……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依偎着什么的安心感。
这些碎片化的、充满私密情感的数据,怎么会出现在那台冰冷机械兽的核心存储里?难道它不仅仅是护卫,还是……一个记录者?
王俊凯感到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让技术部继续尝试恢复更多数据,尤其是那个加密的指向性标签。
傍晚时分,他再次来到了地下医疗中心。
王源刚刚经历过一次短暂的苏醒,此刻又陷入了沉睡。各项指标平稳,但那种低迷的状态依旧令人担忧。
王俊凯挥手让其他人离开,独自站在修复舱前。
他看着里面那张安静沉睡的脸,没有了平日那种刻意模仿的乖巧或诡异的热切,也没有了苏醒时的痛苦茫然,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毫无防备的静谧。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柔和的阴影,微干的嘴唇抿着,看起来……甚至有些脆弱。
他的目光落在它那只搭在身侧的手上。修复液浸泡后的皮肤显得格外苍白。
鬼使神差地,王俊凯再次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那只手。
微凉,柔软,指节纤细。和人类的手几乎别无二致。
他沉默地握着,试图感受那所谓的“独属于他的生物特征”是否能再次引发什么反应。
几分钟过去了,监测屏幕上的曲线毫无变化。
就在他准备松开手时——
王源的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一个微小的、无意识的动作,轻轻地勾住了他的食指。
王俊凯的身体瞬间僵住。
监测仪上,代表神经信号传递的曲线,突兀地跳动了一个小小的峰值。
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仿佛只是一个无意识的神经反射。
王俊凯低下头,看着自己被那微凉指尖勾住的手指,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顺着接触点蔓延开来。不是厌恶,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封之下暗流涌动的震颤。
他没有立刻抽回手。
他就这样站着,任由那只毫无意识的手勾着他的手指,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仪器嗡鸣的无菌室里,形成一种诡异而静谧的连接。
许久,他才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自己的手指抽了出来。
那苍白的指尖在空中无意识地虚握了一下,然后慢慢松弛开来,恢复了原状。
王俊凯后退一步,目光深沉地看着修复舱。
李言。
你创造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转身,大步离开。
他需要答案。
而答案,或许就藏在那个即将被打开的、指向“归属”的加密标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