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的威力持续发酵,将小院牢牢锁在一片清冷与沉寂之中。然而,这沉寂并非安宁,而是暴风雨前的压抑,是各自战场上无声硝烟弥漫的开端。升学的压力,像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将每个家庭、每个孩子都紧紧缠绕其中,挣扎、喘息、奋力向前。
庄家无疑是主战场,气氛悲壮得像最后的堡垒。高考倒计时的数字每翻过一页,庄超英脸上的凝重就加深一分。他动用了一切能想到的资源,搞来了据说来自北京、上海的“内部密卷”,堆在图南的书桌上,像一座座等待攻克的山头。黄玲则成了最紧张的后勤部长,严格控制着家里的声响、光线、甚至饭菜的软硬程度,生怕任何一点干扰影响了儿子那根早已绷到极致的神经。
图南自己,则像一台上满了发条却濒临散架的机器。他长时间地枯坐在书桌前,眼神时而空洞,时而因一道难题而迸发出焦灼的光。他吃得很少,睡得很少,话更少。偶尔从房间出来倒水,身影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随时会被窗外吹进来的冷风刮走。那种近乎自虐的努力,看着让人心疼,也让人窒息。高考,对他而言,已不仅仅是一场考试,更是一场捍卫家族期望、证明自身价值的背水一战。
林家这边,则是另一种形态的战场。没有庄家那种破釜沉舟的悲壮,更多的是务实的权衡与摸索。林武峰和宋莹经过几次家庭会议和与张爷爷的深入沟通,基本确定了让林栋哲报考技校的方向。但这并不意味着轻松。
“技校也不是想上就能上的,好的技校热门专业,也要看毕业成绩,还得面试。”林武峰抽着烟,对儿子说,“你小子别以为这就万事大吉了,毕业考还得给老子考像样点!别到时候成绩太差,连技校的门都摸不着!”
于是,林栋哲也被迫收起了大部分玩心。他虽然不用像图南那样啃噬人性的难题,但也需要老老实实坐在书桌前,去对付那些让他头疼的应用题和需要背诵的课文。他的战场不在难题的深度,而在纪律和耐心的比拼。他时常烦躁地摔笔、挠头,但看到父母担忧又期盼的眼神,想到去技校学手艺的目标,又只能咬咬牙重新拿起书本。他去张爷爷那里的时间被严格压缩了,变成了完成学习任务后的奖励。
庄筱婷的战场,在她的书桌和内心深处。五年级下学期的学业压力骤增,她不像芝芝能轻松驾驭,需要付出十二分的努力才能保持中上游的位置。同时,哥哥那副拼命的样子像一面恐怖的镜子,让她对“升学”二字产生了更深的恐惧和焦虑。她害怕自己不够优秀,害怕让父母失望,害怕未来也会陷入那种可怕的疲惫中。
她的努力是安静而持久的。台灯熄灭得越来越晚,笔记本记得越来越密。她很少抱怨,只是偶尔在夜里,会对着那些做不出的数学题偷偷掉眼泪,然后用冷水洗把脸,继续咬牙坚持下去。她的战场,是对抗自己的天赋局限和心理压力。
甚至连吴家也弥漫着硝烟。吴胖子的成绩实在太差,升初中都成了大问题。张阿妹和吴建国急得嘴上起泡,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效果甚微。最后不得不开始现实地考虑最差的出路:是不是托人找个师傅,让他早点去学门手艺?或者等年纪再大点,送去部队?这种无奈的选择,让家里的气氛也变得沉重起来。吴胖子自己也似乎意识到了一点什么,在外面疯跑的时候少了,有时会看着那些背着书包匆匆走过的学生发呆。
小院里,孩子们仿佛都一夜之间长大了。他们不再有无意义的嬉闹和争吵,每个人都被裹挟进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个重大关卡面前。见面时,讨论的话题变成了:
“图南哥最近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拼呗。”
“栋哲,毕业复习题做了吗?”
“别提了,头疼!筱婷,这道题你怎么做的?”
……
一种同病相怜又各自为战的复杂情绪,在孩子们之间弥漫。他们既是伙伴,某种程度上,也成了彼此压力的参照物。
芝芝的来信依旧是唯一的亮色和慰藉。她在信里描述着少年班有趣的实验、激烈的辩论、去大学参观的见闻。那些遥远而精彩的生活,像是一扇开在高处的窗,让小院的孩子们得以窥见另一种人生的可能,同时也更深刻地感受到现实的差距和自身的局限。但无论如何,她的信总能带来短暂的抽离和一丝向往。
春寒依旧,梧桐树的新芽在冷风中艰难地舒展。小院里的孩子们,就在这片无声的硝烟中,在自己的战场上,进行着人生第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没有人知道结果会如何,但他们都在拼尽全力,为了一个或许并不辉煌,但属于自己的未来。童年的尾巴,在这场战斗中,被彻底磨砺,迅速褪去了最后一丝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