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的傍晚，天色还未完全暗下，但宿舍里已经有些凉意。
智安蜷在椅子上，面前摊着那本只画了几页就再也进行不下去的素描本，上面布满了橡皮擦留下的灰蒙蒙的污渍和几道烦躁划下的笔痕，证明她曾在此挣扎过。
孤独和挫败感不再是汹涌的潮水，而是变成了更粘稠、更沉重的泥沼，一点点将她往下拖拽，胸口发闷，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她盯着手机屏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屏幕边缘，心里默默计算着时差。首尔现在应该是凌晨… 太早了，会吵到他们休息。
她强迫自己转回头，又对着那片令人心慌的空白发了一会儿呆，笔尖悬在空中，微微颤抖，却落不下任何有意义的线条。
窗外的天色在她僵持的沉默中，终于彻底被墨蓝浸染，远方的屋顶轮廓模糊，街灯次第亮起，像一颗颗遥远的、无法触及的星。
智安深吸一口气，按下了视频通话的请求。
铃声只响了两下就被接通了，屏幕上立刻出现了妈妈的脸，背景是家里熟悉的厨房，似乎正在准备早餐，还能听到爸爸在远处看早间新闻的隐约声音。
智安妈妈“哦！wuli智安！”
智安妈妈的声音立刻扬了起来，带着刻意营造的欢快，眼睛快速地将屏幕里的女儿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
智安妈妈“吃饭了吗？吃的什么？”
智安妈妈“脸色怎么好像有点不好？是不是没睡好？”
一连串的问题扑面而来，带着熟悉的关切。智安挤出一个她希望看起来轻松自然的笑容，下意识地把摄像头稍微拿远了一点，让自己的脸在屏幕里显得小一些，或许那点憔悴也能被模糊掉。
智安“吃过了，偶妈。吃的意面，挺好的。”
智安“刚下课回来，可能看着有点累。”
智安妈妈“意面怎么能当正经饭吃呢？没什么营养。”
智安妈妈“宿舍厨房能不能煮点海带汤？偶妈给你寄点海带和牛肉粉过去吧？”
妈妈的眉头蹙了起来，满是担忧。
智安“不用不用，偶妈，太麻烦了，这边也有韩国超市可以买得到。”
智安连忙摇头，心里却因为妈妈这过于实际的关心而微微一酸。她转移了话题。
智安“店里忙吗？阿爸呢？”
智安妈妈“店里就那样，还是老样子。你阿爸在看新闻呢。”
妈妈把摄像头转向客厅的方向，短暂地照了一下爸爸的背影，又迅速转了回来，焦点始终牢牢锁在女儿脸上。
智安妈妈“你呢？课程怎么样？好玩吗？”
智安妈妈“教授凶不凶？有交到朋友吗？”
妈妈的问题触及了智安最紧绷的神经。她喉咙哽了一下，委屈和迷茫涌到嘴边。
她想说教授的话她一半都听不懂，想说同学们都很厉害她根本跟不上大家的进度，想说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什么也做不出来，想说自己可能根本不适合这里…
但看着屏幕里妈妈那双写满了牵挂和关心的眼睛，这些话在嗓子眼里绕了一圈又咽了回去，留下满嘴的苦涩。
是自己拼尽全力赢来的机会，怎么能在刚开始时就哭诉着说“我不行”？。她不想让他们担心太多。
于是，她努力让嘴角上扬一些，声音也刻意放轻松。
智安“嗯……课程很有意思，就是有点难。跟我之前想的不太一样。”
智安“教授也挺好的，不怎么管我们。同学们来自世界各地，都挺有个性的。”
她顿了顿，搜肠刮肚地想找一点正面的东西来说，最终却只能补充了一句干巴巴的、毫无细节的概括。
智安“就是……我还需要多一点时间适应一下，其他都没什么的。”
她说得含糊其辞，眼神下意识地飘向别处，不敢直视妈妈。
知女莫若母。屏幕那头的妈妈沉默了几秒，脸上那强撑的、明亮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柔软的担忧，语气也放得更轻，更缓，带着一种小心翼翼试探。
智安妈妈“智安啊……”
智安“嗯？”
智安妈妈“要是真的觉得辛苦的话……没关系的。”
妈妈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
智安妈妈“要是想家了，或者觉得……嗯……觉得这个地方、这些东西不太适合你，没关系的。”
智安妈妈“就回来。剩下的时间就当去旅游了一圈，好好玩，等高中开学……我们重新开始，没什么大不了的。”
智安妈妈“我们智安还小，未来的路还长着呢，可以回来慢慢学，没关系的，知道吗？”
这句话像一把温柔的刀子，精准地戳破了智安强装镇定的外壳，直刺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她的眼眶猛地一热视线迅速模糊，赶紧低下头，长发垂落遮住脸颊，假装整理根本不需要整理的头发，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试图挡住瞬间汹涌而至的泪意。
智安“哎呀，偶妈你说什么呢！”
她再抬起头时，眼里终于有了些许笑意，甚至带着点嗔怪。
智安“安怼！就是刚来有点不习惯而已啦！”
智安“这里真的很棒，学了很多我都没有接触过的，特别有意思的。”
智安“昨天教授还带我们去看了那个超级有名的教堂。等周末我再出去多拍点照片发给你们看。”
她急急地说着，生怕慢一点，就会被妈妈发现她故作无事底下的情绪暗潮。
智安妈妈看着她急切辩解、甚至有点语无伦次的样子，看着那发红的眼圈和强撑的笑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
那个小时候踩着凳子才能把头伸出柜台、却已经能条理清晰帮忙接待客人的小孩，那个说话总是慢慢悠悠、有自己的节奏的女儿，此刻却像个害怕被抛弃的小动物一样慌张。
智安妈妈没有再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能穿过屏幕，落在智安的心上。她眼中的担忧几乎要化为实质，最终却只是化为更温柔的叮嘱。
智安妈妈“好，好。你好好看，好好学。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智安妈妈“钱够不够用？要不要再给你汇一点？”
智安“够的，偶妈别担心。”
智安“我这边很晚了，明天还要早起上课，我先挂啦。”
智安“你们也注意身体，别太累！”
智安几乎是抢着说道，她感觉自己快要忍不下去了。
智安妈妈“好好，快去睡。记得盖好被子，那边晚上凉……”
智安“嗯，偶妈再见，偶妈晚安！”
妈妈的话还没说完，视频就在智安几乎是仓促的操作下被挂断了。
屏幕瞬间暗了下去，变成一面黑色的镜子，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模样——那双再也强撑不住、迅速被疲惫和脆弱淹没的眼睛，那垮下的嘴角，那强装的笑容消失后留下的空洞。
房间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这寂静远比通话前更加沉重，压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维持着拿着手机的姿势，手指还僵硬地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窗外，佛罗伦萨的夜晚温柔而陌生，灯光璀璨，但那一切都与她无关，只衬得她更加孤单。
一滴温热的液体终于无法承受重量，挣脱了睫毛的阻拦，直直地掉落下来，“嗒”的一声，轻轻砸在那本依旧空白的素描本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圆圆的水渍。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silent tears终于连成了线，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
她没有发出任何啜泣声，只是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在独处的那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最原始的无助和迷茫。
她知道的。
她还不能回去。
她还想再试试。
她不能在一开始遇到最难啃的骨头时就认输回头。
她想走这条路，哪怕此刻她站在入口，被浓雾笼罩，看不清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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