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琅推开病房门时,屋内温度有些高,是为了防止高途发烧。他手里拎着一个保温袋,另一只手还夹着一束新鲜的蓝色鼠尾草,给他灰色的西装上带着别样的颜色。
高途正靠在床头,脸色比身后的枕头还要白上几分。
床头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数字固执地跳动在一个略微偏高的区间,发出规律却不容忽视的“嘀嘀”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沈文琅的目光先是落在高途脸上,确认他是清醒的,然后才扫向那不断闪烁的屏幕。他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将花和保温袋放在柜子上。
明明自己走之前还是好好的。
“刚刚是不是不舒服?”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边问边伸手自然地探了探高途的额头和后颈。
高途下意识地微微偏头,似乎想躲开,却又硬生生停住,最终只是极轻地颤了一下。他点了点头,声音低哑:“……有一点,已经好多了……”
沈文琅收回手,视线掠过床头柜上那个显得格外突兀的、花咏带来的果篮,又想起刚才在走廊那头看见花咏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心里瞬间明了。
他眼神沉了沉,暗骂一句:怪不得一脸心虚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没立刻追问花咏说了什么,只是转身打开保温袋,将里面还冒着热气的几个清淡小菜和一碗熬得烂软的粥拿出来,支起病床上的小桌板,仔细摆好。
“先吃点东西。”他把勺子和粥碗推到高途面前。
高途看着那些显然花了心思的饭菜,胃里却一阵发沉,毫无胃口。他摇了摇头,声音虚弱:“……不想吃。”
“沈总。”他壮着胆叫对方,试探着问,“你还生气吗?”
“生气。”沈文琅声音沉沉的,言简意赅回复。
“哦。”高途便又把脑袋垂了下去。
“不过,先吃饭。”
高途摇了摇头:“麻烦你了。”
沈文琅的动作顿住,抬眼看他,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难看下来,眼神里压着风暴前的低压。他没说话,只是那样盯着高途。
高途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心底那点因为花咏的话而滋生出的不安瞬间放大。
他垂下眼,不敢再拒绝,默默地、极其缓慢地拿起勺子,舀了一点点粥,送进嘴里。粥是温热的,熬出了米油,很香,可他咽下去的时候,却觉得喉咙堵得厉害。
他机械地吃了小半碗,又勉强夹了几根青菜,胃里已经开始隐隐作呕,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放下勺子,轻轻摇了摇头,示意真的吃不下了。
沈文琅一直沉默地看着他,看他吃得艰难,看他强忍不适,脸色愈发难看。但他这次没再逼他,只是动手利落地收拾了碗筷,擦干净小桌板。
病房里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只有监护仪的嘀嗒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和此刻的寂静。
沈文琅拉过椅子,坐在床边,身体前倾,双臂搭在膝盖上,十指交叉。
这是他一贯的姿态,带着审视和不高兴。他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高途脸上。
“高途,我问你,”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冷硬,“之前我给你找的那些药,是不是一点用都没有?”
高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上的薄被。他不敢看沈文琅的眼睛,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抿紧苍白的唇,选择了沉默。
这沉默无异于承认。
沈文琅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极力压制着什么。他继续问,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没有用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的腺体衰竭,到底有多严重了?”
高途依旧低着头,声音小的可怜,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太麻烦了……你已经,照顾我很多了……”他想起自己一次次的信息素失控,想起沈文琅一次次为他善后,想起那些昂贵的、却毫无用处的药剂。拖累感油然而生。
“麻烦?”沈文琅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但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更加让人害怕,“高途,在你眼里,我对你做这些,是什么?是施舍?还是……”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分析,“还是只是因为那可笑的、被信息素绑定的依赖?”
这句话无疑是精准地刺入了高途最隐秘、最自卑的角落。他一直不敢深想的被证实的猜测,就这样被沈文琅毫不留情地拆开,血淋淋地摊开在两人之间,从沈文琅说的“试试”开始他就从未奢求过他会喜欢自己,这些不过是“照顾”而已。
他猛地抬起头,眼眶有些水润,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沈文琅那双深不见底、此刻翻涌着满是怒气和不知名的情绪,最终又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垂下了视线。
他没有承认,可那下意识的反应,那默认的绝望姿态,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沈文琅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口那股憋了许久的、混杂着担忧后怕和不被信任的滔天怒火,几乎要冲出胸口。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极力忍住破口而出的情绪。
高途被他突然的动作吓得一颤,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几乎能预感到接下来的疾风骤雨。
然而,预料中的怒吼并未降临。
他只听到沈文琅极其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在他的耳边。
过了好几秒,他才听到沈文琅的声音,每一个字都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的:“高途,你真是……好样的。”
高途被他那句冰冷的“好样的”刺得浑身一颤,这种压抑的沉默反而更让他恐慌。
他看见沈文琅猛地转身,似乎下一秒就要摔门而去。
不能让他走!这个念头一下子涌到高途脑海。他几乎是凭借本能,挣扎着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抓住了沈文琅西装的衣角,布料冰凉顺滑,几乎抓不住。
指尖的心脏记录仪器因为动作被扯掉,
“别……别走……”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急促的喘息,每一个字都十分困难地从喉咙中挤出,“对、对不起……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文琅的脚步顿住,背影僵硬,没有回头。
高途的脑子一片混乱,他攥着那点微薄的布料,像是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语无伦次地解释,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绝望:
“我只是……不想给你添麻烦……真的不想……”“我总是搞砸……什么事都做不好……本身身为omega就已经造成很大的麻烦……”
“那些药很贵……我知道……可是没有用……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怕你觉得很麻烦……怕你……觉得我是故意的……”
怕你觉得我这个人,以及因为这可笑的信息素绑定的关系,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令人厌恶的负担。
最后这句话他没能说出口,巨大的哽咽堵住了他的喉咙。可自尊让他无法在沈文琅面前掉眼泪。瘦削的肩膀无法抑制地轻轻颤抖,强忍着,像一只受伤后不敢发出声音独自窝在洞穴里舔舐伤口的小动物。
抓着他衣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却又因为虚弱而微微发颤。
“对不起……沈总……对不起……”他反复喃喃着,除了道歉,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自己弄糟的一切,“我又搞砸了……对不起……”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甚至没有注意到沈文琅不知何时已经转回了身,那深沉的目光正落在他要掉不掉眼泪的眼睛上和那只死死抓着自己衣角的、颤抖的手上。
沈文琅胸口的剧烈起伏慢慢平复了一些,他盯着高途看了半晌,最终,极其沉重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没有挥开高途的手,反而伸出了自己的手。
温暖干燥的掌心,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道,覆上了高途冰凉颤抖、紧抓着他衣角的手背。
高途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那温暖牢牢按住。
他愕然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对上沈文琅深不见底的眼眸。
沈文琅的声音依旧低沉,却似乎褪去了一些冰寒,多了几分难以辨明的沙哑:
“高途,”他说“你从不是我的拖累?是我……自以为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