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低语
春藤街的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我收完最后一束满天星时,瞥见公园长椅上蜷缩着个男人。他面前散落着空酒瓶,风一吹,连带着那点残存的酒气都显得狼狈。我本想转身回店,却看见他对着漆黑的夜空嘶吼,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喊着什么“给我一个肝”。
霓虹的光碎在他脚下的水洼里,晃得人眼晕。我站在不远处,看着几个半大的孩子围着他指指点点,说他是抄袭的作家,说他写的书烂透了。男人背过身去,摸出一支烟点燃,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忍什么。
雨丝越来越密,我看见他头上冒出细密的虚汗,手心撑着膝盖,脸色白得吓人。下一秒,他直直地栽了下去。
我跑过去时,他已经失去了意识,额头磕在长椅边缘,渗出血珠。我伸手扶住他的头,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里,混着一丝淡淡的烟草味。鬼使神差地,我把他带回了花涧幽兰。
二楼的客房很久没住人了,我翻出干净的棉质睡衣,又找了两片阿司匹林放在床头柜。他睡得很沉,眉头却始终皱着,像是陷在什么噩梦里。我剪了一束薰衣草插进玻璃瓶,淡紫色的小花能安神,希望能让他睡得安稳些。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缝钻进来时,他醒了。声音沙哑得厉害,问我这是哪里。
“春藤街花涧幽兰二楼。”我把修剪好的紫色小花插进床头的瓶子,“你昨天晕倒了。”
他抓起水杯一饮而尽,水顺着下巴流到胸口,这才发现自己换了衣服,慌忙问起他的旧衣服。“送去干洗了。”我如实说,“太脏了。”
他捂着太阳穴,像是在拼凑记忆碎片。我猜他头疼得厉害,毕竟宿醉加上低血糖,折腾这么一通,换谁都扛不住。
他下楼时,我正在整理白玫瑰。店里的空间不大,墙上挂着干花环,天花板垂着倒挂金钟,收银台摆着几盆多肉,每一寸都被填得满满当当。他站在门口,有些局促。
我瞥见他右手食指的钢笔茧,左手中指第一关节还有笔记本压出的痕。“作家?”我随口问。
他猛地抬头,眼神里满是错愕。
“曾经是。”他的声音干巴巴的,透着股颓唐。
我手里的白玫瑰正好挡住半边阳光,细碎的光斑落在他脸上。我看着他憔悴的模样,突然想起那本《堕于霓虹》。“宋祁?《堕于霓虹》的宋祁?”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像是羞愧。
“那本书,”我把修剪好的玫瑰插进花泥,“帮我熬过了父亲去世那年的冬天。”
话音刚落,电话响了。是社区的张叔,说刘奶奶凌晨走了,要一束白菊。我迅速包好花,系上素色的丝带。他站在旁边,下意识问是不是急诊。
“葬礼。”我系上围裙,“你可以在店里休息,走时锁门就行。”
“我能一起去吗?”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确定。
我挑了挑眉,没拒绝。“换洗衣服在烘干机里。”
小教堂的空气里飘着百合和檀香的味道。他站在最后一排,看着我把白菊放在棺木上。我弯腰对哭泣的家属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又轻轻拥抱那位颤抖的老先生。转身时,瞥见宋祁望着棺木的眼神,怔怔的,像是在想什么。
回程的公交车上,雨又下了起来。他望着窗外闪过的霓虹,突然问我是不是每天都要送花去这种地方。
“死亡和爱情是花店的主要业务。”我看着窗外的雨帘,“婚礼、葬礼、生日、忌日……人们用花标记生命的重要时刻。”
他没说话,我猜他想起了自己写的那些故事。《堕于霓虹》里有个卖花的老太太,他写了三页她手上的皱纹,却没写过她每天要面对多少悲欢离合。
下车时,他突兀地问我为什么救他。
我转动着手腕上的铁丝环,那是去年冬天晕倒时,缝针后留下的纪念。“去年冬天,我也晕倒了。”我掀起袖子,给他看手腕上浅浅的疤痕,“缝了五针。当时想,要是有人扶我一把就好了。”
他没再说话,跟着我走进雨里,花店的风铃叮当作响。
接下来的三天,他住在二楼。他说要付房租,我指着角落里堆积的纸箱,让他帮忙整理库存。他在一叠旧报纸下翻出了《堕于霓虹》的书评,照片里的他西装革履,眼神明亮得刺眼。
我抱着满天星经过时,问他还写吗。他把报纸塞回箱底,苦笑着摇头:“写不出来。”
我递给他一个小本子,扉页贴着一片压干的四叶草,那是我去年随手夹进去的。“记录每天的花材进货。不需要文采,只要事实。”
那天晚上,我听见二楼有动静,像是有人在翻身。我猜他没睡好,毕竟心里装着事的人,总是容易失眠。
第二天清晨,我去花卉市场进货,留了张纸条在柜台上,旁边放着咖啡和涂好黄油的面包。回来时,看见他对着进货本发呆,本子上写着一行字:“备注:该人样本开始对生活产生微弱的动力。”
我忍不住笑出声。
他说自己写得太烂,我从水桶里抽出一支半开的红玫瑰,放在他面前:“描述它。”
他不情愿地接过笔,笔尖在纸上划过:“红玫瑰一支,外层花瓣像熬夜人的眼睑,茎上的刺排列得如同某种密码。”
我凑过去看,发梢的水珠滴在本子上,晕开一小片墨迹。“看,你还能写。”
“这不算写作。”他嘟囔着。
“种子发芽时也不知道自己能长成什么。”我把玫瑰插进他胸前的口袋,“给它时间。”
午后的阳光很好,我教他处理花材:去叶、剪根、45度斜切。他的手指被玫瑰刺扎出血珠,却没喊疼,只是皱了皱眉。那种细微的疼痛,能让人清醒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他问我为什么开花店。我握着剪刀的手顿了顿,想起医学院的白大褂,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脸。“医学院辍学后,需要一份不与人打交道的工作。”我剪掉一片枯叶,“后来发现,花比人诚实。”
他笑了,说我明明很擅长和人相处。“装的。”我看着他,“就像你装成颓废作家。”
这句话像是戳中了他的痛处。他猛地站起来,碰翻了水桶,水流蔓延到地板上,浸湿了他的拖鞋。他的声音发着抖,说我不懂他三年写不出一个字的滋味,不懂被自己最擅长的东西背叛的感觉。
我平静地拖干地板,拧干抹布。“我父亲临终前,握着我的手说:别当医生,太苦了。”我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我辜负了他最后的愿望,因为一场失败的手术。”
他的怒气瞬间消散了,蹲下来帮我捡拾散落的花枝,手指有些笨拙。
“写不出就不写。”我把抹布晾在栏杆上,“但别假装你不在乎。”
凌晨三点,我在整理账本,面前摊着《创伤后应激障碍治疗》。这本书是我从医学院带出来的,偶尔会翻翻看。他轻手轻脚地下楼,坐在我对面。
“三年零四个月。”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自从《颜色战士》被批华而不实后,我就写不出任何东西。”
我推给他一杯甘菊茶,花瓣在水里慢慢舒展。
他说那天他喝了整瓶威士忌,醒来时发现自己写了二十页胡话。从那以后,清醒时写不出,喝醉后写的全是垃圾。
“现在呢?”我问。
他摸出口袋里的小本子,翻开一页:“粉色康乃馨三支,像婴儿握紧的拳头;白色满天星一把,让人想起夏夜失眠时数的羊群。”
我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嘴角忍不住上扬,单手撑着脸颊,轻轻“嗯”了一声:“继续。”
“就这样?不给我来点心理分析?”他笑了。
“我是卖花的,又不是心理医生。”我合上账本,“不过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告诉你——那些比喻很烂,但很真实。”
月光移到工作台上,照亮了一堆压干的花瓣,有玫瑰,有薰衣草,还有雏菊。
接下来的一周,他的花材记录越来越长。他开始观察来买花的顾客,在笔记本背面速写他们的特征:戴婚戒的男人买红玫瑰时总看两次钱包;穿校服的女孩会在满天星前停留三十七秒;每周买白菊的老太太,手套下隐约露出汶川地震编号的纹身。
我看着他坐在窗边,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眼神里渐渐有了光。
晚饭时,我说他应该发表这些。他差点被汤呛到,说这只是练习。“比《颜色战士》好。”我直言不讳,“至少不装腔作势。”
那天下午,他坐在花店后间,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空白文档。标题还是《迷失的方向》,已经空了三个月。
“写什么?”他自言自语。
“和之前一样,写真实看到的。”我放下浇水壶,“就像你记录花材那样。”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放在键盘上。
我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阳光落在他的发顶,看着他的手指飞快地敲击着键盘。文字像是解冻的溪流,从他的指尖涌出来。
太阳西斜时,他写了七千字。我悄悄放下一杯咖啡和一块三明治,没打扰他。
深夜,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怀里还抱着那本医学杂志。醒来时,身上盖着毯子,月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落在电脑屏幕上。
文档标题改成了《花间低语》,字数显示:18453。
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窗外的月光,眼神平静而温柔。
我突然想起他第一次来店里的样子,满身酒气,狼狈不堪。而现在,他的眼里有了光,像春藤街的花,在雨后悄悄绽放。
有些伤口永远不会消失,但没关系。
就像花会枯萎,却能留下种子;文字会褪色,却能记住故事。
而我守着这家花店,守着满室花香,等着更多的故事,从花间低语,缓缓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