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冰冷。
不是水的刺骨,也不是金属的寒凉,而是一种深入灵魂的、剥夺所有温度与生机的死寂。时影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液氮的琥珀,每一个细胞都被冻结,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像是在坚冰上凿击,发出沉闷而遥远的回响。
静滞隔离舱。
比之前的白色囚室更小,更压抑。四壁、天花板、地板,全部由光滑无缝、散发着微弱幽蓝冷光的特殊合金构成。没有光源,那幽蓝的冷光似乎源自材料本身,均匀、恒定、毫无温度。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带着微弱臭氧味的冷凝气息,每一次吸入都让肺叶感到冰凉的刺痛。她被固定在一个同样材质的凹槽内,如同嵌入模具的标本,身体被一层透明的、凝胶状的低温静滞液完全包裹覆盖,只留下口鼻连接着呼吸管道。能量抑制环依旧套在四肢,但发出的不再是麻痹电流,而是一种更低频、更持久的能量场,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制着她所有的生物活动。
视觉、听觉、触觉……所有的感官都被压缩到了极限,只剩下思维在死寂的冰封中徒劳地挣扎。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只有后颈芯片植入点传来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持续刺痛,如同黑暗中唯一的锚点,提醒着她尚未被彻底冻结的意识。
格式化被强行中断了。
但只是暂停。
她像一件被送入冷库封存的危险品,等待着最终被彻底销毁的命令。
绝望,如同舱内无处不在的冰冷,渗入骨髓。身体无法动弹,连转动眼球都做不到。她只能被动地感受着这绝对的禁锢,感受着生命被一点点抽离的恐惧。脑海中,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被冻结的冰晶,沉浮在意识的死海:阿烬坠入漩涡的瞬间,老人头颅炸裂的血雾,江临在火海中焦灼的回望,林薇脖颈上那道扭曲的疤痕,还有……那个被芯片接收的、冰冷的信息片段。
“底层密钥:Gamma-7-Omega-3”
“坐标:废弃数据坟场D区,通风井GR-19”
“时间:下一个维护周期”
这些词语如同冰冷的密码,在死寂的意识中反复回响。它们意味着什么?生路?陷阱?还是另一个更深的谜团?林薇为什么要传递这个?江临……他知道吗?他指尖那无声的“哒…哒”(R)……是巧合?还是……回应?
无法思考,无法求证。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她残存的意志碾碎。静滞液的冰冷如同无数细小的针,持续刺入她的皮肤,深入她的神经。意识在极寒和压抑中,开始变得模糊,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彻底熄灭。
就在这意识即将沉入无边黑暗的临界点——
嗡……
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震动感,毫无征兆地从她后颈芯片植入点传来!不同于之前的剧痛或能量爆发,这震动非常轻微,如同蝴蝶振翅,带着一种奇异的、规律的频率。
紧接着,她的视野……不,是她被静滞液覆盖、无法转动的眼球前方那片幽蓝冰冷的合金舱壁,毫无征兆地……扭曲了!
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舱壁光滑的表面上荡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涟漪中心,一点幽蓝的光芒骤然亮起,迅速扩散、旋转,形成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动态影像窗口!
窗口中的画面模糊、晃动、充满了雪花噪点,如同信号极差的旧电视,但时影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瞬间攫住!
画面内容:一个光线极其昏暗、堆满废弃服务器机柜和缠绕线缆的地方——数据坟场!视角很低,似乎是从某个狭窄缝隙向外窥视。前方,两个模糊的人影正站在一条积满灰尘的狭窄通道里低声交谈。
其中一人,身形高大挺拔,穿着哑光黑色作战服,背对着镜头——是江临!即使在如此模糊的画面中,他的轮廓也清晰可辨!
另一人,站在他对面,身形相对矮小瘦削,穿着一身沾满油污、毫不起眼的灰色维修工制服,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对方同样戴着脏污手套的手,正拿着一个类似数据板的工具,似乎在向江临展示着什么。
画面剧烈晃动、闪烁,声音更是被巨大的电流噪音完全淹没。
然而,就在画面即将被雪花彻底吞噬的最后一瞬!
那个穿着维修工制服的人,似乎因为情绪激动,或者是为了更清晰地指向数据板上的某个点,抬起了拿着工具的左手!
手套的袖口微微上滑!
露出了手腕上方一小截皮肤!
就在那一闪而逝的瞬间!
时影的意识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
她清晰地“看”到了!
在那截露出的皮肤上,一道极其陈旧、如同蜈蚣般扭曲的疤痕!赫然在目!
虎口的疤痕!
和记忆碎片中休息区的“清洁工”、以及医疗舱外走廊上的林薇副部长脖颈侧的疤痕……一模一样!
画面如同断电般瞬间消失!舱壁恢复成冰冷光滑的幽蓝合金,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静滞低温下产生的幻觉。
但时影知道,那不是幻觉!那疤痕的形状,那扭曲的细节,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她被冰封的意识深处!是林薇!那个在数据坟场昏暗通道里,穿着维修工制服与江临秘密接触的人,就是林薇!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比静滞舱的绝对冰冷更加刺骨!
林薇!时间管理局内务审查部副部长!位高权重,以铁腕和忠诚著称!她竟然伪装成底层维修工,在废弃的数据坟场这种地方,与负责追捕和清除的指挥官江临秘密接头?!
他们在谋划什么?传递信息?布置任务?还是……别的?
巨大的疑问如同疯狂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时影被冰封的思维。林薇传递密钥的行为,江临在休息区提及的“底层密钥”,医疗舱外弹射的加密模块,还有数据坟场这次秘密会面……碎片!这些都是散落的碎片!它们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惊天的联系!
江临……他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他是林薇的同谋?是反抗组织的卧底?还是……一个被双方利用的棋子?他指尖的“R”……是反抗(Resistance)?还是……别的含义?
就在时影的意识被这爆炸性的发现搅得天翻地覆时——
滋……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电流短路般的异响,穿透了静滞舱厚重的隔音层,传入时影被压制的听觉。
紧接着,包裹着她身体的、凝胶状的低温静滞液,微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
这波动极其细微,如同水杯被轻轻触碰后泛起的涟漪。但对于被完全禁锢其中、感官被放大到极限的时影来说,这无异于一场微型地震!她瞬间绷紧了每一根神经!
怎么回事?静滞系统出故障了?
她的意识高度集中,死死“盯”着后颈芯片传来的那丝微弱的震动感。那震动似乎……变强了?频率也发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变化?像是在……接收某种信号?或者……在尝试向外发送什么?
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后。
嗡……
又是一阵极其轻微的震动,从芯片处传来。这一次,伴随着震动,她眼前那片幽蓝冰冷的舱壁上,再次毫无征兆地浮现出影像!
但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过去画面。
而是……实时的监控影像!
画面被分割成四个小窗口,清晰度极高,显然是来自静滞舱内部和外部的监控探头!
窗口一: 正是她自己!被静滞液包裹,固定在凹槽内,双目紧闭(在监控视角下),如同沉睡。画面角落跳动着她的生命体征数据:心率极低,体温降至临界,脑波活动微弱但存在异常高频杂波。
窗口二: 静滞舱厚重的合金门外走廊。光线冷白,空无一人。但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通风口格栅,似乎……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撞击?
窗口三: 一个类似总控室的房间。巨大的监控屏幕上布满了各种数据和图像。一个穿着灰色制服的身影正背对着监控镜头,坐在操作台前。虽然看不到脸,但那挺直的背影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盘发……正是林薇!她似乎在全神贯注地盯着其中一个屏幕,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着。
窗口四: 画面有些摇晃,视角很低,似乎是某种移动探头拍摄的。显示的是一条狭窄、黑暗、布满粗大锈蚀管道的通道内部!镜头在快速移动,伴随着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声。镜头扫过管道壁,上面喷涂着一个模糊但依稀可辨的标识: **D区 - GR-18**!
GR-18!就在林薇传递的坐标“GR-19”旁边!
时影的心脏几乎要从冰封的胸腔里跳出来!有人在通风管道里!就在数据坟场D区!目标直指GR-19!是谁?反抗组织的人?还是……林薇派去清除痕迹或截获信息的人?!
画面中,那个在GR-18管道内移动的探头(或者说,携带探头的人或机器人)似乎停了下来。镜头对准了前方一个被大量废弃线缆和金属碎片堵塞的管道接口。接口旁边,一个锈迹斑斑的金属铭牌上,模糊地刻着:**GR-19 Access**。
GR-19的入口!就在眼前!
就在时影的意识被这实时监控画面紧紧抓住时!
嗡——!!!
后颈芯片猛地爆发出一阵远超之前的、强烈无比的震动!同时,一股灼热感伴随着尖锐的刺痛,瞬间从植入点炸开,席卷全身!这剧痛如此强烈,甚至暂时压过了静滞液的冰冷和抑制环的压制力!
“呃啊——!”一声无声的惨叫在时影意识深处炸响!
眼前的监控影像窗口如同被投入石子的镜面,瞬间剧烈地扭曲、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疯狂闪烁、跳跃的、由无数幽蓝色线条和冰冷符号构成的乱码风暴!风暴中心,那个倒置的沙漏图标再次浮现,疯狂地旋转着,沙粒流动的速度时快时慢,极不稳定!
**> 警告!外部强制访问!**
**> 来源:管理局内网 - 最高权限节点(标记:LV)**
**> 目标:载体核心数据库(防火墙区域)**
**> 访问协议:毒蛇(Viper)**
**> 防火墙活性:激增!**
**> 反制措施:启动记忆干扰屏障!**
冰冷破碎的电子音如同冰雹般砸进时影混乱的意识!
LV?林薇(Lin Wei)!是她!她在尝试远程强行访问自己后颈芯片里的东西!目标直指核心数据库!而且使用的是极具攻击性的“毒蛇”协议!
防火墙在被动防御模式下被彻底激活!作为反制,它启动的“记忆干扰屏障”……就是此刻正在疯狂冲击时影大脑的、由无数混乱记忆碎片构成的幽蓝风暴!
剧痛!比格式化时更剧烈的剧痛!无数个声音、画面、情绪碎片在脑海中疯狂爆炸、对撞!
“……芯片……底层密钥……老地方……”(江临的低语)
“别信江临!”(手臂血字的灼痛)
“……等我……”(阳光下的承诺)
老人头颅炸裂的血雾!
阿烬坠入漩涡的绝望嘶吼!
林薇脖颈上扭曲的疤痕!
数据坟场通道里维修工抬起的手腕!
静滞舱外通风口的轻微震动!
GR-18管道内移动的镜头!
所有的碎片,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痛苦和谜团,在这一刻被“毒蛇”协议的强行入侵和防火墙的反制彻底搅碎、混合、如同最狂暴的精神风暴,疯狂地撕扯着时影的灵魂!
“啊——!!!”无声的尖啸在她意识的最深处疯狂回荡!静滞液包裹下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生命体征监控数据瞬间飙红!心率异常飙升!脑波图乱成一团麻!
林薇在总控室显然监测到了这剧烈的反抗信号!
监控窗口三的画面中,背对着镜头的林薇猛地停下了敲击键盘的动作!她似乎极其震惊地看着面前某个突然爆发出刺眼红光的屏幕!她迅速操作了几下,但屏幕上的红光并未减弱!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她似乎想切换监控视角查看静滞舱内部情况!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混乱之际!
静滞舱外走廊的监控画面(窗口二)中,那个一直在轻微震动的通风口格栅,突然“砰”地一声被从内部撞开!一个只有拳头大小、通体漆黑、形似蜘蛛、闪烁着危险红光的六足机械体,如同出膛的子弹般猛地弹射出来,重重摔在走廊冰冷的合金地板上!
追踪机器人?!而且是经过特殊改装的、用于管道渗透的型号!
它似乎受到了重创,几条机械腿扭曲断裂,冒着细小的电火花。但它核心的红光依旧顽强地闪烁着。它挣扎着抬起前半身,头部一个微型扫描仪射出红光,快速扫过静滞舱厚重的合金门!
嗡——!
机器人残破的身体猛地爆发出最后一丝能量!一道极其细微、却异常凝聚的幽蓝色能量束,如同烧红的钢针,精准地射向静滞舱合金门上一个极其不起眼的、用于数据接口的微小凹槽!
滋啦——!
一阵刺眼的电火花在凹槽处爆开!
与此同时!
嗡!!!
时影后颈芯片爆发的剧痛和幽蓝乱码风暴,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骤然平息!防火墙的疯狂警报和反制措施瞬间停止!那强行入侵的“毒蛇”协议的冰冷压迫感,也如同潮水般瞬间退去!
芯片的震动感消失了,只留下灼热的余温和尖锐的刺痛。眼前疯狂闪烁的幽蓝乱码和旋转的沙漏图标也瞬间消失,舱壁恢复了死寂的幽蓝。只有生命体征监控的警报还在无声地闪烁着红光,记录着刚才那场无声风暴的余波。
一切……都静止了。
只剩下冰冷的死寂。
总控室的监控画面(窗口三)中,林薇已经切换了视角,正死死地盯着静滞舱内部的监控画面(窗口一)。画面中,时影依旧双目紧闭,被静滞液包裹,仿佛从未有过任何异常。只有生命体征数据还在显示着刚才的剧烈波动正在缓缓回落。
林薇站在屏幕前,背影僵硬。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时影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透过屏幕传递过来的、冰冷的、审视的、以及一丝……被意外打断的惊疑和愤怒。
那个破门而出的追踪机器人,在射完最后一击后,核心的红光彻底熄灭,如同废铁般瘫在走廊地板上。
GR-18管道内的实时画面(窗口四)也彻底消失,变成一片漆黑。
发生了什么?
那个机器人是谁派去的?
它最后那一击……摧毁了林薇的远程访问接口?还是……触发了某种预设的阻断机制?
是江临的后手吗?那个“R”的信号?
巨大的谜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如同滚雪球般,变得更加庞大、更加扑朔迷离!而时影,被冰封在这静滞的深渊之中,如同风暴眼中唯一静止的囚徒,目睹着风暴的边缘,却无法动弹分毫。
静滞舱内,死寂重新降临。只有生命体征监控的指示灯,如同垂死星辰,在幽蓝的冰壁上,投下微弱而冰冷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