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驶入繁华依旧的京都街道,最终停在了平宁王府那熟悉而又略显陌生的朱漆大门前。早已得到消息的王府上下,早已倾巢而出,等候在门外。
马车停稳,车帘掀开,当萧知珩那一身风尘仆仆、带着伤痕和疲惫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压抑已久的情绪瞬间决堤。
“珩儿!”平宁王妃再也忍不住,哭着扑了上来,不顾礼仪地抱住儿子,双手颤抖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和肩膀,仿佛要确认他真的完好归来,“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瘦了……也黑了……这伤……”
她泣不成声。
平宁王萧远站在稍后一步,这位一向沉稳持重的老王爷,此刻也是眼圈泛红,嘴唇哆嗦着,重重拍着儿子的臂膀,连说了几个“好”字,却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千言万语都堵在了胸口。
府中的管家、仆役们也纷纷跪倒,不少人偷偷抹着眼泪。世子爷能活着回来,对这座沉寂了数月的王府而言,是天大的喜事。
萧知珩看着父母瞬间苍老了许多的容颜,心中酸涩难当,强忍着翻涌的情绪,扶着母亲,轻声道:“父亲,母亲,不孝儿回来了。让二老担忧了。”
他的目光随后落在被张嬷嬷搀扶着下马车、站在父母身后的沈清宴身上。她虽也疲惫,却对他露出一个温柔而安抚的笑容。一路风雨,他们终于一起回到了这个家。
一家人簇拥着进入府内,往日略显清冷的王府此刻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温情。早已备好的热水、干净的衣物、丰盛的接风宴……一切都透着家的温暖。
晚宴的气氛温馨而又暗藏波澜,平宁王与王妃不住地给萧知珩和沈清宴夹菜,目光仿佛被他们牢牢牵引住,舍不得移开分毫。一句句关切的话语接连落下:“边疆苦寒,清宴,你多吃些,好好补补身子……”“你竟然守了朔风城这么久……珩儿,你……”话语间满是心疼与挂念。萧知珩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述说着北境的往事,将那些惊心动魄的凶险悄然掠过,只挑了些无关痛痒的细节来宽慰双亲的心。然而,他的话语虽平静,目光却时不时越过桌面,与对面的沈清宴短暂交汇。那一瞬间,两人眼底深处的情绪如潮水般涌动——沉重、默契,还有一种无言的疲惫。唯有彼此才能读懂这份深埋于心的复杂情感,在这灯火融融的厅堂中显得格外隐秘而深刻。
宴席散去,回到阔别已久的院落。屋内一尘不染,暖炉烧得正旺,仿佛主人从未离开。沐浴更衣后,换上柔软的寝衣,身上战场留下的伤痕在温水中浸泡后愈发明显。
夜深人静,红烛摇曳。
沈清宴正对镜梳理着长发,却被萧知珩从身后轻轻抱住。他没有说话,只是将脸埋在她散发着淡淡清香的颈窝里,手臂收得紧紧的,紧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那力道,甚至让她感觉到他骨骼的坚硬,硌得她有些生疼。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细微的颤抖,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极力压抑的、劫后余生的悸动,以及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东西。
她没有动,也没有挣脱,只是静静地任由他抱着,抬手轻轻覆在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背上。
良久,萧知珩低沉沙哑的声音才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气息,那是她在人前从未见过的萧知珩:“清宴……”
“嗯?”
“在那边……每杀一个人……我就怕一分……”他的声音艰涩,“怕攒下杀孽,怕折了福分……怕手上的血污……会护不住你,会……不配再回到你身边……”
沈清宴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尖锐的疼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慢慢转过身,双手轻轻捧起他的脸,沉香佛珠顺着她的手腕滑落,发出一声低微的响动。她强迫他抬起头,直视自己的双眼。烛火摇曳间,他眼底的血丝清晰可见,深埋的恐惧与后怕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她面前。那张依旧俊朗却添了几分沧桑的脸庞上,新添的疤痕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愈发刺目,像是一道烙进她心底的痕迹。
“傻子,佛祖若有眼,看到的应是你的忠勇和坚守,又怎会因此降罪于你?若你真的折了福分,那我便为你诵经祈福,捐米施粥,行善积德,一点点将你的福分攒回来……”她的声音温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目光如秋水般澄澈,“更何况,你斩的是来犯的豺狼,护的是家国的疆土。这是忠勇,更是功勋,天地可鉴,又怎会折福?若你当初不曾执起刀剑,不曾守住这道国门,任由狄人的铁蹄踏破山河,那时候才是真正的生灵涂炭。你我都可能早已阴阳两隔,又何来今日谈什么福分?”
她的指尖极轻地抚过他肩头包扎处的边缘,动作充满了怜惜:“你看,菩萨是明辨是非的。你这不是平平安安地回到我身边了吗?我们都还好好的,这就是最大的福气。”
萧知珩抓住她抚在自己脸上的手,紧紧贴住,仿佛要从那柔软的肌肤下汲取温度和力量。他闭上眼,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声音里带着难以释怀的沉重:“可是……赵擎……还有那么多跟着我出去的弟兄……他们都……回不来了……我带着他们出去,却没能把他们带回来……”浓烈的愧疚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沈清宴知道,战士的牺牲是他心中最沉痛、最难愈合的伤。她不再多言,只是主动偎进他怀里,侧脸贴在他胸膛,听着那强健却略显紊乱的心跳声。她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他们是英雄,死得重于泰山。”她柔声道,“我们能做的,就是带着他们的那份念想,好好活下去,替他们看这天下太平,护佑他们的家小安康,让他们的牺牲值得。知珩,你已经尽力了,你做得比任何人都好,真的。”
她的声音温柔而有力,像一股暖流,缓缓渗透进他冰冷疲惫的心田。萧知珩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他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深深呼吸着属于她的、能让他安宁的气息。
两人相拥无言,烛火噼啪作响,窗外月色朦胧。
这一刻,没有朝堂的纷争,没有太子的算计,只有劫后余生的夫妻,在熟悉的家中,彼此慰藉,舔舐伤口。
许久,萧知珩才低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多了一丝坚定:“三日后陛见……恐怕又是一场风波。”
沈清宴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无论什么风波,我们一起面对,就像在朔风城那样…”
萧知珩看着她,眼底的阴霾渐渐被柔情和斗志驱散。他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好,一起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