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念十七岁这年,收到了省城工艺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专业是木雕艺术,录取通知书的封面上,烫金的花纹像极了陈野刻在书架上的铁轨纹路。
那天下午,陈野正在给铁轨旁的野蔷薇浇水。这些年他养成了习惯,每周都要来一趟,看着那些粉白的花在锈色的轨枕间疯长,心里就格外踏实。陈念跑过来,把通知书往他手里一塞,脸颊通红:“爸,你看!”
陈野展开通知书,指尖在“木雕艺术”四个字上顿了顿。阳光穿过野蔷薇的花瓣,在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当年老郑烟卷上跳动的火光。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拿起刨子的样子,想起王建国说“这小子有天赋”时的眼神,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不错。”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声音有点哑,“比你爸强。”
陈念咧嘴笑,露出和王婷婷一样的虎牙:“老师说,我可以把铁轨的故事刻成木雕,参加全国大学生艺术节。”
陈野没说话,只是弯腰掐了一朵刚开的野蔷薇,别在儿子的衬衫口袋上。花瓣上的露珠滚下来,落在布料上,洇出一小片湿痕,像一滴不会干涸的眼泪。
王婷婷来送晚饭时,看到父子俩坐在轨枕上,手里都捏着半块馒头。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和铁轨叠在一起,分不清哪段是过去,哪段是未来。
“你爸当年在这儿吃馒头,噎得直翻白眼。”王婷婷笑着坐下,把保温桶里的红烧肉往陈念面前推了推。
陈念咬着馒头,含糊不清地问:“爸,你真的用老郑爷爷给的那把刀,刻了一整个监狱的木头?”
陈野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没有开刃的美工刀。刀身早就失去了光泽,刀柄被磨得发亮,却依旧沉甸甸的。这些年他走到哪儿都带着,就像老郑当年带着那把扳手。
“木头不会骗人,你对它用心,它就给你长什么样。”陈野把刀递给儿子,“这把刀,以后给你。”
陈念接过刀,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突然想起小时候在铁轨旁转的木陀螺,想起书架上那些小小的木人,想起父亲刻在衣柜门板上的轨钉锈痕。他突然明白,有些东西从来不会消失,它们会变成木屑,变成花籽,变成刻在木头里的纹路,在时光里慢慢生长。
陈念去省城上学那天,陈野和王婷婷送他到火车站。站台上人来人往,高铁的银白色车身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一条即将腾飞的龙。
“缺钱就说,别学你爸当年,总爱自己扛着。”王婷婷给儿子理了理衣领,眼圈有点红。
陈野站在一旁,看着儿子背着画板,手里攥着那把美工刀,突然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也是这样背着帆布包,跟着老郑沿着铁轨往前走。只是这一次,陈念的脚下没有锈迹,只有锃亮的站台,和通往远方的阳光。
火车开动时,陈念从车窗里探出头,挥着手里的野蔷薇——是早上从铁轨旁摘的,花瓣上还沾着露水。陈野和王婷婷站在月台上,看着火车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远方。
“这小子,比我们当年勇敢。”王婷婷靠在陈野肩上,声音轻轻的。
陈野点头,抬头看向天空。云卷云舒,像极了铁轨旁流动的风。他知道,陈念的铁轨才刚刚开始延伸,上面没有血,没有泪,只有木头的清香,和野蔷薇的芬芳。
几年后,陈念的木雕作品《铁轨上的花》在全国艺术节上拿了金奖。作品里,锈色的铁轨蜿蜒向前,轨枕间开满了野蔷薇,花丛里藏着小小的木人:守铁轨的老郑,做木工的王建国,奔跑的少年陈野,递馒头的王婷婷,还有一个牵着木陀螺的小男孩,在花海里笑得灿烂。
颁奖那天,陈野和王婷婷坐在台下。当主持人念出“陈念”的名字时,陈野突然听见身边传来轻轻的啜泣声。他转头,看见王婷婷正用手帕擦眼泪,阳光透过礼堂的窗户,在她鬓角的白发上镀了一层金。
陈念在台上说:“这组作品,献给所有在黑暗里给过我父亲光的人。他们让我知道,再冷的铁轨,也能开出花来。”
台下掌声雷动时,陈野悄悄掏出那把美工刀,在手心轻轻摩挲。刀身映出他眼角的皱纹,映出王婷婷含泪的笑,映出台上意气风发的儿子,也映出很多年前,那个蹲在铁轨旁,眼神里藏着倔强的少年。
风从礼堂的门缝里钻进来,带着淡淡的木头香,像极了老郑身上的味道。陈野知道,有些故事永远不会结束,它们会变成风,变成花,变成刻在时光里的纹路,在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里,继续生长。
而那片铁轨旁的野蔷薇,每年春天都会准时绽放,粉白的花簇在锈色的轨枕间铺展开来,像一条通往光明的路,永远向着远方,永远带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