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念十岁那年,迷上了铁轨。
每个周末,他都会缠着陈野带他去镇子外的铁轨旁。男孩踩着运动鞋,在枕木间蹦跳着,像只刚学会展翅的小鸟,手里攥着陈野亲手削的木陀螺,转起来时能在铁轨上划出细碎的弧线。
“爸,老郑爷爷真的在这里守了一辈子吗?”陈念仰起脸,阳光透过他额前的碎发,在鼻尖投下淡淡的阴影。
陈野蹲下身,把儿子额前的头发捋到耳后,指尖触到温热的皮肤。他想起第一次在铁轨旁见到老郑时,男人脸上那道在昏暗里泛着冷光的疤,如今再看这铁轨,锈迹里仿佛都藏着温柔的褶皱。
“嗯,他在这里等过很多火车,也等过很多像爸爸一样迷路的人。”陈野的声音很轻,风卷着铁轨的气息漫过来,带着野蔷薇的淡香——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铁轨旁真的长满了野蔷薇,粉白的花簇在锈色的轨枕间炸开,像谁不小心打翻了颜料盘。
王婷婷站在不远处,手里拎着野餐篮,看父子俩的眼神软得像棉花。这些年,木匠铺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们在镇上盖了两层小楼,二楼的阳台正对着老槐树。陈野偶尔还会做噩梦,梦见继父胸口的血,梦见警车里刺眼的灯光,但每次醒来,身边总有王婷婷的体温,窗外总有槐树沙沙的声响,他就知道,自己真的在阳光下了。
这天下午,陈野正在铺子里给一张樱桃木书桌做最后一道打磨。王建国坐在藤椅上,眯着眼看他干活,手里的紫砂壶冒着热气。老人的背更驼了,却总爱来铺子里待着,说闻着木屑味就踏实。
“小野,城里那个设计师又来了电话,说想订一套榫卯结构的衣柜,要带铁轨纹的雕饰。”王婷婷走进来,把手机递给他,屏幕上是设计师发来的草图,衣柜门板上的纹路蜿蜒曲折,像极了延伸向远方的铁轨。
陈野接过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摩挲着。这些年,他的木工活里总藏着铁轨的影子——床头柜的抽屉底板刻着轨枕的间距,书架的立柱做了铁轨的氧化做旧,连给陈念做的婴儿床,栏杆都是缩小版的铁轨造型。他没刻意去设计,只是手下的木头自然而然就长成了那样。
“告诉他,能做。”陈野笑了笑,“但得等我去铁轨旁拾块老轨枕回来,我想把轨钉的锈色拓在柜门上。”
王建国在一旁“嗤”了一声,嘴角却扬着:“你这小子,还是老郑说的那样,心里揣着条走不完的铁轨。”
陈野没说话,低头继续打磨书桌。木屑纷飞里,他仿佛又听见老郑的声音,粗粝却温和,像砂纸磨过木头的质感:“铁轨这东西,看着冷,其实最懂热乎劲儿,你走得再远,它都在这儿给你铺着回家的路。”
深秋的时候,陈野带着陈念去了趟城里。他们要给新落成的儿童图书馆送一套松木书架,书架的侧面刻满了火车图案,从蒸汽机车到高铁,每一节车厢里都坐着小小的木人——有蹲在铁轨旁抽烟的老郑,有举着刨子的王建国,有背着帆布包的少年陈野,还有扎着马尾辫、手里捧着馒头的王婷婷。
图书馆的馆长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看到书架时眼睛亮了:“陈师傅,这些小人儿都是有故事的吧?”
陈念抢着回答:“这是我爷爷,这是我奶奶,这是老郑爷爷!”他指着那个举着扳手的木人,骄傲地挺起小胸脯,“我爸爸说,他们都是好人。”
陈野看着儿子认真的侧脸,突然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攥着带血的美工刀在铁轨旁发抖的夜晚。那时他以为世界是块冰冷的铁板,却没想到,会有人用皱纹里的温度,用刨木时的耐心,用眼泪里的信任,在铁板上凿出了花。
回程的路上,陈念在车里睡着了,小脑袋靠在车窗上,手里还攥着从图书馆门口捡的银杏叶。陈野把外套脱下来盖在儿子身上,转头看向窗外。夕阳把城市的轮廓染成金红色,远处的高铁呼啸而过,像一条发光的绸带。
王婷婷握住他的手,掌心温热:“想什么呢?”
“想老郑要是能看到现在的火车,肯定会骂一句‘这玩意儿跑得比风还快’。”陈野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
车窗外,野蔷薇的花期早就过了,但铁轨旁的泥土里,一定藏着新的花籽。就像那些被岁月磨平的伤口里,总会长出温柔的根须,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连起过去和未来。
陈野知道,他的铁轨还在继续延伸,只是这一次,轨枕上铺满了阳光,道岔口开着花,每一节车厢里,都载着沉甸甸的、叫做“家”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