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湖的夜雾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浩渺无垠的水面之上。乌篷小船如一粒微尘，在无边的墨色里载沉载浮。舱内，一盏孤零零的油灯悬在低矮的篷顶，豆大的火苗被湿冷的湖风舔舐得忽明忽灭，在狭小的空间里投下幢幢鬼魅般摇晃的暗影。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舱内两个沉默的轮廓，如同两尊被遗忘在时光缝隙里的石像。
西施蜷缩在舱角最深的阴影里，范蠡那件宽大的玄色外氅将她单薄的身躯完全包裹，却掩不住那从骨缝里透出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她双臂紧紧环抱着膝盖，下颌抵在冰冷的膝头，墨黑的长发如瀑般垂落，遮掩了所有神情。唯有那双露在发丝外的眼睛，空洞地凝望着舱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湖风偶尔卷起帘角，漏进一线破碎的、被水雾浸透的惨淡月光，在她苍白如雪的侧脸上短暂停留，映不出一丝生气，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令人心悸的麻木。
舱外，湖水拍打着朽木船板，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啪嗒”声，一声声，如同钝器敲打着沉寂的鼓面，更衬得舱内死寂如墓。范蠡盘膝坐在她对面的矮榻上，玄色深衣几乎与身下的阴影融为一体。他目光沉静，落在西施身上，那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她，投向更遥远、更虚无的所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那枚曾赠予她的青玉佩的轮廓——玉佩此刻正冰冷地贴在她紧握的掌心，隔着薄薄的衣料传递着微弱的、属于另一个时空的温凉。
“阿施……”范蠡的声音低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却未激起半分涟漪，“我们……暂时安全了。”
西施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昏黄的灯光终于映亮了她的脸。冰雪般的面颊上依旧没有泪痕，那双曾令整个吴宫倾倒的春水寒潭，此刻却似被严冬彻底冰封，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灰烬。她空洞的目光掠过范蠡的脸，投向舱外那片吞噬一切的浓雾深处，仿佛在搜寻着什么早已消散的幻影。
“安全？”她的声音轻飘得如同游丝，带着一种被冰水浸透的、奇异的平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冰层下艰难挤出，“何处……是安？”她的视线缓缓移回，落在范蠡脸上，那目光却依旧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看到了更深处某种令人绝望的景象，“姑苏台上……夫差也曾以为……他是安全的……”她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更苍凉的弧度，“……直到……郑旦的血……溅上他的脸……”
范蠡心头猛地一紧！西施提及郑旦时那近乎麻木的平静，比任何恸哭都更令人心碎。他喉结滚动，试图说些什么，却觉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化作一片苦涩的砂砾。
西施的目光再次投向舱外翻滚的浓雾，声音轻得像是在梦呓：“我看见了……勾践的车驾……入姑苏……”她的瞳孔微微收缩，仿佛那景象正穿透重重迷雾，清晰地烙印在眼底，“金戈铁马……玄鸟大纛……山呼万岁……”她缓缓摇头，一缕散落的发丝拂过苍白的唇瓣，“那排场……比夫差当年……更盛……更威……更……冷……”
她忽然转过脸，那双死寂的眸子第一次清晰地、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锐利，直刺向范蠡：“范郎……你告诉我……”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我们拼却性命……耗尽心血……倾覆了吴宫……换来的……就是另一个……更森严、更冷酷的……‘姑苏台’吗？！”
范蠡身躯剧震！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西施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精准地刺穿了他内心深处那层竭力维持的、名为“功成”的薄冰！一股混杂着彻骨寒意与巨大悲怆的洪流轰然冲垮堤防！他猛地闭上双眼，喉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濒死的低吼！
再睁眼时，那深潭般的眸底，已掀起滔天巨浪！恐惧、忧虑、洞悉一切的悲凉、以及对自身宿命的绝望叩问，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在他眼底疯狂纠缠、噬咬！
“功成……”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灵魂被撕裂的痛楚，“何谓功成？！”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炬，穿透低矮的舱顶，投向那无边无际的、被浓雾封锁的黑暗苍穹，仿佛在质问那不可知的天命：
“是踏碎敌国宫阙？是悬敌酋首级于辕门？是让越国的玄鸟旗插遍吴越山川？！”他语速越来越快，如同压抑了太久的岩浆终于找到了喷发的裂口，“可然后呢？！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难道不是亘古未变的……血淋淋的……铁律吗？！”
他霍然起身！玄色深衣在狭小的船舱内带起一阵疾风，油灯的火苗被惊得疯狂摇曳！他背对着西施，宽阔的肩背在昏暗光影中绷紧如拉满的硬弓，压抑着随时可能爆发的雷霆：
“文种！他还在山阴！还在那新铸的、冰冷的越王宫阙里！他以为他是柱石！是功臣！可那双尝过苦胆的眼睛……那双刻满了屈辱与仇恨的眼睛……此刻正如何看着我们？！看着所有……曾与他共尝屈辱、共享荣耀的……‘故人’？！”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死死钉在西施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还有你！阿施！你这倾覆吴国的‘利器’！你这活着的……刻满越国不堪手段的……‘功勋’！当新的姑苏台落成，当新的霸主高踞云端……你这‘利器’……你这‘功勋’……又该如何自处？！是供于神坛？还是……沉入五湖寒水？！！”
最后几个字，如同淬火的利刃，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劈开舱内凝固的死寂！范蠡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突，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恐惧与悲愤！那是对功成身危的彻骨洞察！是对命运无常的绝望叩问！是哈姆雷特在丹麦城堡露台上，面对生死抉择时那撕心裂肺的灵魂独白，在东方的太湖孤舟中，找到了最沉痛的回响！
西施静静地听着。她蜷缩在阴影里，身体依旧冰冷僵硬，那双空洞的眼眸，却在范蠡这近乎癫狂的悲鸣中，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那不是希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看透一切后的死寂与悲凉。她微微抬起手，苍白的手指轻轻抚上自己冰冷的脸颊，指尖触碰到那枚紧握在掌心的青玉佩。
“利器……功勋……”她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也是……祭品……”她的目光越过狂怒的范蠡，再次投向舱外那片翻滚的、无边无际的浓雾，“越国……已不是我们的……故园了……”一滴冰冷的水珠，终于挣脱了那冰封的眼眶，无声地滑过她苍白如雪的面颊，坠落在那片象征着故土与情缘的青碧玉佩之上，溅开一朵微不可见的、绝望的水花。
舱内，油灯的火苗挣扎着跳跃了一下，最终被一股穿舱而入的、裹挟着五湖深处无尽寒意的夜风，“噗”地一声，彻底吹灭。无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唯有船身外，那单调、空洞、永无止境的湖水拍打声，如同命运冰冷的嘲弄，一声声，敲打在两个被时代洪流彻底抛入无边迷雾的、孤独灵魂的心上。前路茫茫，故园已渺，唯有这震泽（太湖古称）寒水，无声地承载着这艘载满绝望与未知的孤舟，飘向更加深不可测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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