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落时的相遇
林砚第一次见到苏晚,是在2012年的冬至。
那天北京下了场罕见的大雪,她抱着半人高的画板站在798艺术区的巷口,围巾把脸裹得只剩双眼睛,像只受惊的鹿。风卷着雪沫子往她领子里钻,画框边缘结了层薄冰,她却浑然不觉,只顾着盯着对面画廊橱窗里那幅《融雪》——画布上的夕阳正一点点舔舐着残雪,暖黄的光里浮着细碎的冰晶,像极了她老家灶台上蒸腾的热气。
“喜欢?”
男人的声音混着雪粒砸在伞面上的声响传来时,苏晚吓得手一抖,画板在结冰的地面上打了个滑。林砚伸手扶住画框的瞬间,指尖触到她冻得发红的耳尖,像碰着块刚从雪堆里刨出来的草莓。
“抱歉,吓到你了。”他把黑伞往她那边倾了倾,伞骨上的积雪簌簌落在他驼色大衣肩头,“这幅画是画廊老板的私藏,听说摆了三年都没舍得卖。”
苏晚仰头看他,雪花落在他睫毛上,睫毛颤了颤,雪就化成水珠滚进眼底。他眼睛很亮,像盛着刚才她在画里看见的夕阳,只是温度要低些,带着点疏离的暖意。
“我叫林砚,”他递过副手套,深灰色的羊毛质地,还带着体温,“旁边工作室的,看你在这儿站了快半小时了。”
后来苏晚总说,那天林砚递来的不只是手套,是把她从零下十度的风里捞出来的钩子。她那时刚从南方小城来北京,租住在五环外的隔断间里,白天在打印店打工,晚上蜷在飘窗上画画。那双手套她戴了整个冬天,直到指腹处磨出洞,还舍不得扔,洗干净收在帆布包最底层,像是藏着个会发热的秘密。
他们熟起来是因为画。林砚是建筑设计师,却总在午休时溜到苏晚打工的打印店隔壁喝咖啡,有时会带本旧画册,有时就站在她身后看她偷偷在废纸上涂鸦。
“这里的透视错了,”他会用铅笔在纸上划道线,“老北京胡同的屋檐角度,得比这个再陡十五度,才能接住冬天的雪。”
苏晚就红着脸擦掉重画,笔尖在纸上沙沙响,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盖过打印机的轰鸣。她画得最多的是雪,铅灰色的胡同雪景,路灯下飘着的雪,林砚工作室窗外积着雪的窗台。林砚说她画的雪是“活的”,带着股子要钻进人骨头缝里的劲儿。
开春的时候,林砚请她去看他设计的咖啡馆。玻璃幕墙外爬满常春藤,阳光透过叶片在地板上投下碎金似的光斑。他站在吧台前煮咖啡,白衬衫袖子卷到手肘,小臂上有道浅疤——是大学时熬夜画图被美工刀划的。
“想不想在这里办个小画展?”他把咖啡推给她,杯沿上的奶泡被他用勺子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就挂你画的那些雪。”
苏晚的手顿在半空,咖啡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她想起昨晚房东催租的短信,想起打印店老板说“小姑娘别总做白日梦”,喉咙突然发紧,像被冬天的冷风呛着了。
“我……我画得不好。”
“好不好,得挂出来才知道。”林砚靠在吧台上笑,阳光落在他发梢,泛着浅棕色的光,“就当帮我个忙,咖啡馆刚开业,缺些有人情味的东西。”
画展办在立夏那天。苏晚的画挂在墙上,大多是A3纸大小的素描,最便宜的画框,边缘还沾着她不小心蹭到的颜料。来看展的人不多,大多是林砚的朋友,可当她看到有人在画前驻足,掏出手机拍照时,鼻尖还是忍不住发酸。
林砚站在她身边,递给她瓶冰镇汽水。“你看那幅《雪落胡同》,”他指着最角落的一幅,“刚才有个老太太说,这画让她想起年轻时住的四合院。”
苏晚拧开汽水瓶,气泡在喉咙里炸开,带着点微甜的涩。她转头看林砚,他正在看那幅画,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很柔和,像她画过无数次的轮廓。
“林砚,”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汽水在手里晃了晃,溅出几滴在手腕上,冰凉的。林砚转过头,眼睛里的光比刚才更亮了些,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什么。
“巧了,”他说,“我也是。”
那天晚上,他们走在回工作室的路上。初夏的风带着槐花香,林砚牵住她的手,手指很长,掌心温热,刚好能把她的手整个裹住。路过便利店时,他买了支绿豆冰棒,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咬着,冰水流到手腕上,就被对方用纸巾擦掉。
苏晚突然觉得,北京的夏天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第二章 融化的冰
他们在一起后的第一个冬天,来得比往年早。
林砚把苏晚的画具搬到了自己的工作室,靠窗的位置给她隔出个小角落,摆了张画架,铺了块羊毛地毯。他说:“以后不用再挤在飘窗上了,这里有暖气,还有我。”
苏晚每天下班就往工作室跑,林砚画图时,她就在旁边画画;林砚开会时,她就替他整理散落的图纸,在每张图纸的角落画个小太阳。有次林砚的上司来看方案,指着图纸上的小太阳皱眉,林砚却笑着说:“这是我们工作室的幸运符。”
平安夜那天,林砚带她去什刹海滑冰。苏晚穿了件红色的羽绒服,在冰面上摔了好几跤,每次林砚都能及时扶住她,把她圈在怀里笑:“南方姑娘是不是都怕冰?”
“才不是,”苏晚在他怀里抬头,呼出的白气拂过他的下巴,“我们那儿冬天也结冰,就是没这么大的湖。”
他低头吻她,带着薄荷糖的清凉。冰场周围的路灯亮起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幅没画完的素描。
那天晚上,他们在工作室待到很晚。林砚突然从抽屉里拿出个小盒子,打开是枚银戒指,没有花纹,只有内侧刻着个极小的“砚”字。
“等明年开春,”他把戒指套在她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我们去领证吧。”
苏晚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砸在戒指上,晕开一小片水雾。她想起刚来时那个雪天,自己缩在打印店的角落啃冷包子,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个人把她的手焐热,给她一个能放下画架的角落,还想给她一个家。
“我还没告诉你,”她吸了吸鼻子,声音瓮瓮的,“我爸妈……在我高三那年去世了,车祸。”
林砚的手顿了顿,然后把她抱得更紧了。“我知道,”他轻声说,“你档案里写着。”
“那你还……”
“这有什么关系。”他低头吻她的发顶,“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苏晚把脸埋在他胸口,能听见他的心跳,沉稳有力,像冬夜里的钟摆,一下一下,敲在她心上。她想,原来被人坚定选择的感觉,是这么暖和,比北京的暖气要暖和一百倍。
可春天还没到,雪就先化了。
三月初的一个周末,苏晚去林砚父母家吃饭。林砚的妈妈是大学教授,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夹菜时会把鱼肉里的刺挑干净再放到她碗里。林砚的爸爸话不多,只是频频给林砚使眼色,让他多照顾苏晚。
饭吃到一半,林砚接了个电话出去,客厅里只剩下苏晚和他妈妈。阿姨突然叹了口气,放下筷子。
“小晚,”她看着苏晚,眼神很温和,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认真,“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林砚能遇见你,我们很高兴。”
苏晚的心跳突然快起来,指尖攥着桌布的一角。
“但你也知道,林砚他……”阿姨顿了顿,“他爷爷是建筑界的前辈,家里对他期望很高。他马上要升合伙人了,身边需要的是能帮他打理人脉、稳定后方的人。”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阿姨银灰色的头发上,泛着冷光。苏晚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你画画很好,很有灵气,”阿姨继续说,“但艺术这东西,不稳定。林砚工作忙,总不能让他每天回家还担心你下个月的房租吧?”
每句话都像根针,细细密密地扎在苏晚心上。她想起自己那个总是漏水的隔断间,想起打印店老板刻薄的嘴脸,想起林砚工作室里那盏永远为她亮着的灯。原来那些她以为的温暖,在别人眼里,不过是需要被“稳定后方”覆盖的瑕疵。
林砚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苏晚苍白的脸。他皱了皱眉,刚要开口,苏晚却突然站起来,拿起包。
“阿姨,叔叔,我突然想起还有事,先走了。”她的声音很稳,听不出一点波澜,只有她自己知道,手在包里攥得有多紧,那枚刻着“砚”字的戒指,硌得指骨生疼。
林砚追出来时,她已经走到了小区门口。春风吹在脸上,带着点料峭的冷,像冬天没散尽的余威。
“苏晚,我妈跟你说什么了?”他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很大,“你别听她的,她就是……”
“她说得对。”苏晚打断他,抬头看他,眼睛里像蒙了层雾,“林砚,我们不合适。”
“什么叫不合适?”林砚的声音拔高了些,眼底的光忽明忽暗,“就因为我妈说的那些话?苏晚,我们在一起快一年了,你觉得我是那种会在乎这些的人吗?”
“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苏晚甩开他的手,后退了一步,“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稳定,我连自己下个月能不能交起房租都不知道。我不想……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她转身就走,脚步很快,像是身后有洪水在追。林砚在她身后喊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慌乱,可她没回头。她怕一回头,那些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就会像春天的冰雪一样,哗啦一声塌掉。
那天晚上,苏晚把自己关在新租的地下室里。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昏黄的灯,照得墙壁上的霉斑像幅抽象画。她从包里掏出那枚戒指,攥在手心,直到指腹被硌出红印。
手机响了无数次,都是林砚打来的。她看着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最后索性关了机。
第二天去打印店辞职时,老板很惊讶:“不是说要当大画家吗?怎么突然不干了?”
苏晚笑了笑,没说话。她知道,有些梦,做过就够了。
第三章 未寄出的信
苏晚离开北京那天,也是个雪天。
她没告诉任何人,背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还有那本磨破了角的画册。火车站里人来人往,她站在候车厅的角落里,看着电子屏上滚动的车次,突然就想起林砚。
想起他煮咖啡时卷起来的袖口,想起他画图纸时专注的侧脸,想起他在冰场上牵住她的手,说“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帆布包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最终去了杭州。这座城市总在下雨,很少下雪,空气里永远带着潮湿的水汽,像她没干过的眼泪。她找了份在花店打包的工作,住的地方在老小区的顶楼,有个朝南的阳台,能看见远处的西湖。
她不再画画了。帆布包里的画具被她锁在柜子最底层,连同那双手套和那枚戒指,一起藏了起来。她怕一看见,就会忍不住想回到那个有林砚的冬天。
日子过得像杯温吞的白开水。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去花店里修剪花枝,打包花束,听着老板娘和客人闲聊家长里短。傍晚下班,就坐在阳台上看夕阳,看雨丝斜斜地织在湖面上,直到天黑透了才进屋。
有次给婚礼现场送花,看着新人交换戒指时,她突然蹲在角落里吐了。胃里翻江倒海,眼泪混着胃酸一起涌出来。旁边的伴娘吓坏了,递来纸巾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没事,”她笑着擦眼泪,“就是风太大,迷了眼。”
她开始写日记,或者说,是写未寄出的信。
“林砚,今天杭州下雨了,很大的雨,像要把整个城市都淹掉。我想起北京的雪,你说过,雪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落在地上就化成了水。那雨呢?是不是星星哭了?”
“林砚,花店今天进了批郁金香,红色的,很像我第一次见你时穿的那件羽绒服。老板娘说,郁金香的花语是‘爱的告白’。你说,要是当初我没说那句话,是不是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林砚,我昨天去西湖边散步,看到有人在画素描。画得不好,线条歪歪扭扭的,可我突然很想画画。想画你工作室窗外的雪,想画冰场上交叠的影子,想画你眼睛里的太阳。”
信写了厚厚一沓,都被她锁在饼干铁盒里,藏在床底下。她不知道林砚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升了合伙人,是不是娶了那个“能帮他稳定后方”的姑娘,是不是……早就把她忘了。
偶尔在街上看到穿驼色大衣的男人,她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心脏狂跳,直到看清对方的脸,才失魂落魄地走开。原来有些习惯,像刻在骨头里的印记,就算过了很久,还是会在某个瞬间突然冒出来,提醒你曾经有多在乎。
三年后的秋天,苏晚去上海参加花艺展。展会结束后,她在美术馆门口看到张海报,是林砚的建筑设计展。海报上的他穿着西装,比以前成熟了些,眉眼间的疏离更重了,只是眼睛里的光,好像淡了点。
她站在海报前,看了很久,直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和海报上的人一样长。最终还是没进去,她怕在那些冰冷的建筑模型里,看到自己曾经的影子。
回杭州的火车上,她邻座的女孩在看本建筑杂志,封面上是林砚设计的剧院,流线型的屋顶像只展翅的鸟。女孩说:“这个设计师好厉害啊,才三十岁就拿了国际大奖,就是听说……好像不太爱笑。”
苏晚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背上的疤痕——是上次修剪玫瑰时被扎的。原来他真的越来越好,好到她只能在杂志和海报上,远远地看着。
那天晚上,她把床底下的饼干铁盒翻了出来,一封封地读那些信。读到最后一封,是她离开北京那天写的:
“林砚,我走了。其实我没告诉你,我画的那些雪里面,都藏着你。藏着你递来的手套,藏着你煮的咖啡,藏着你说要给我一个家的样子。可雪总会化的,就像我们,好像也只能走到这里了。”
眼泪滴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把“林砚”两个字泡得模糊不清。她突然很想知道,北京的冬天,现在还下雪吗?
第四章 雪又落了
苏晚再次见到林砚,是在2018年的冬至。
和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也是个大雪天。她去北京参加朋友的婚礼,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差点撞上一个人。
“抱歉。”
熟悉的声音让她浑身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她缓缓抬头,看见林砚站在面前,比杂志上瘦了些,鬓角有了点不易察觉的白。他穿着黑色的大衣,手里拿着把黑色的伞,伞面上落满了雪。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好像停住了。雪花在两人之间打着旋,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尴尬,像幅被冻住的画。
“苏晚?”林砚的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还有些她读不懂的情绪,“真的是你?”
苏晚点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她看到他无名指上没有戒指,心里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堵了。
“你……”林砚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笑了笑,“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苏晚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上面落了层薄薄的雪。
沉默在雪地里蔓延,只有雪花落在伞上的簌簌声。婚礼的音乐从酒店里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