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撕扯着七月的午后,陈小阳蹲在小浅池边缘,手指搅动着温吞的池水。十岁的男孩数着水面漂浮的柳絮,它们像被揉碎的云,黏在他的手背上不肯离去。
"哥哥,妈妈说要等到太阳偏西才能下水。"六岁的小月坐在池边大石头上,两条细腿晃啊晃,脚趾间夹着几根枯草。她头顶扎着歪歪扭扭的羊角辫,那是小阳早上胡乱给她绑的。
小浅池是村庄边缘的洼地,雨季积攒的雨水形成不足三十平米的水塘。最深处只到小阳的腰部,池底铺着细软的泥沙,偶尔能踩到几颗光滑的鹅卵石。这是母亲陈桂芳严格规定的安全区域,以岸边那棵歪脖子柳树为界,绝不允许越雷池一步。
"知道啦。"小阳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水珠顺着他的下巴滴在褪色的蓝背心上,晕开深色的斑点。他眯起眼睛望向远处——三百米外的大深池在烈日下泛着诱人的蓝光,像一块被孩子们传颂的宝石。
傍晚时分,村口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阿豪领着一群孩子从小路走来,他们浑身湿透,头发滴着水,皮肤晒得黝黑发亮。十二岁的阿豪是小阳心目中的英雄,他能一口气游到大深池中央的芦苇丛,还能在水下憋气数到三十。
"今天我又摸到深池底的蚌壳了!"阿豪甩着头发上的水珠,从裤兜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河蚌,"看,活的!"孩子们发出惊叹,小月踮起脚尖想看个究竟。
小阳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沙地上画着圈。上周阿豪说深池里有银光闪闪的鱼群,前天又说发现了一个水下洞穴。每个故事都像钩子,拉扯着小阳心里某个隐秘的角落。
"你们永远都在小浅池玩吗?"阿豪突然转向他们,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像两只不敢离巢的雏鸟。"其他孩子哄笑起来,有个男孩甚至学着小月奶声奶气的样子喊"妈妈说要等到太阳偏西"。
小阳的耳根烧了起来。他猛地站起身,池水哗啦一声从短裤上跌落。"谁不敢了?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阿豪走近几步,身上带着深池特有的水腥味,"明天我们要比赛跳水,你敢来吗?"他故意把河蚌在小阳眼前晃了晃,阳光下蚌壳泛出彩虹般的光泽。
那天夜里,小阳梦见自己站在大深池边缘。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整片天空。当他纵身跃入时,池水突然变成粘稠的蜂蜜,将他一点点吞没。他惊醒时,发现手指紧紧攥着床单,掌心全是冷汗。
第二天早饭时,母亲正在剥煮鸡蛋。她四十出头,眼角已有细密的皱纹,右臂因为常年挑担比左臂粗壮一圈。"今天别去小浅池了,"她把蛋白掰成两半分给孩子们,"下午要下暴雨。"
小月咬着鸡蛋含糊地问:"为什么阿豪他们能去大深池?"
母亲的手顿住了。鸡蛋黄在她指间碎成几块。"去年邻村的孩子..."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又硬又脆,"就在大深池...捞上来的时候..."小阳看见母亲喉结滚动了几下,她转身去拿抹布,用力擦着已经干净的灶台。
"可是——"
"没有可是!"母亲突然提高音量,抹布拍在灶台上发出闷响。小月吓得缩了缩脖子。母亲深吸一口气,蹲下来平视着他们:"小浅池的水只到小阳腰部,大深池中央有三米多深,下面还有水草..."
小阳盯着自己沾着蛋黄的手指。母亲的话像夏天的雷声,轰隆隆地滚过去,却落不进他心里。他想起阿豪说的水下洞穴,想起那个闪着光的河蚌,想起其他孩子看他们时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
午后,乌云还没聚拢,蝉鸣却诡异地消失了。小阳带着小月溜出家门时,听见母亲在屋后菜园里锄地的声音。铁锄撞击土块的节奏安稳而有力,就像过去无数个平凡的下午。
阿豪和五个男孩已经在大深池边集合。看到小阳兄妹,他们发出欢呼般的怪叫。大深池比小阳想象中还要广阔,水面泛着不透明的深绿色,像一块巨大的翡翠。岸边泥土上有无数交错的脚印,有些新鲜,有些已经被雨水冲刷得模糊。
"来比赛!"阿豪脱掉背心,露出肋骨分明的胸膛。他助跑几步,以一个夸张的姿势扎进水里,溅起巨大的水花。其他孩子依次跳入,有个瘦小的男孩在入水前犹豫了一下,立刻遭到嘘声。
小月拽了拽哥哥的衣角:"我们回去吧..."
但小阳已经脱掉了鞋子。池边的泥土湿滑冰凉,粘在他的脚趾间。他盯着水面,突然发现看不见池底——这与小浅池完全不同,那里的水清澈得能数清每一粒沙子。
"不敢了?"阿豪从水里冒出来,抹了把脸。水珠挂在他的睫毛上,在阳光下像细小的钻石。"就知道你们是胆小鬼。"
小阳的胸口突然涌上一股热气。他向前迈了一步,池水没过了他的脚踝。凉意顺着小腿爬上来,让他打了个哆嗦。
"哥哥!"小月的声音带着哭腔,"妈妈说过..."
"就试一次。"小阳听见自己说。他的声音陌生得像是别人的。水面泛起涟漪,倒映的天空碎成无数片。他继续向前,水漫过膝盖,大腿,腰际——这里的坡度突然变陡,他的下一步直接踩空了。
冰凉的池水瞬间灌入他的口鼻。小阳胡乱挥动手臂,指尖触到水面又滑开。他的蓝背心鼓满了空气,像气球一样把他往水面拉,但浸湿后又变成沉重的负担。耳边是沉闷的水流声和遥远模糊的尖叫。
某一刻,他的头露出水面。他看见刺眼的阳光,看见阿豪惊恐的脸,看见小月站在岸边,羊角辫散开了一边,嘴巴张得很大很大。然后他又沉了下去,这次更深,更暗。水草缠住了他的脚踝,像母亲温柔又固执的手。
在最后的清醒时刻,小阳想起早晨那个碎掉的蛋黄。母亲的手指上有常年劳作的茧,它们蹭过他的掌心时,粗糙得像沙纸。他还想告诉小月,明天要给她重新扎辫子,这次一定不会歪。
水面上的光越来越远,变成一个小小的、颤抖的圆点,就像从井底望见的月亮。小阳伸出手,气泡从他指缝间溜走,向上,向上,最终消失在那个光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