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
吴老师家温馨的客厅里,黎云正兴致勃勃地比划着
“吴老师!那遗址下面挖出来的陶片……”
她眼里的光芒纯粹而专注,是真正沉浸在知识探索中的兴奋,没有一丝杂质。
高育良恰好从书房走出倒水,恰好听到她清亮的声音。他的脚步在门廊处顿住了片刻,没有进去。
黎云背对着门廊方向,对此毫无所觉,继续兴奋地和吴老师讨论。
吴老师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丈夫的身影,却什么也没说,只欣慰地笑着点头,鼓励黎云继续讲下去。
高育良安静地站在阴影里。水杯握在手中,却没有立刻离开。
黎云那充满活力的讲述,那毫不设防、因热爱而发光的神采,像一束追光,只映照在她的发现和她的老师身上。
那个曾让他在书房里觉得有趣,甚至为之微微牵动心绪的“问题学生”,如今在她的世界里活得意气风发。
而他,只是一个被无意屏蔽在追光之外、甚至刻意被忘记的模糊背景板。这个认知,比任何冰冷的审视都更清晰地刺中了他。
他无声地转身,走回书房。关门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没有惊动客厅里的任何一个人。
几天后,高育良在省委一个重要协调会议后,叫住了也参会的陈海。
两人沿着办公楼的走廊并肩走着。
“检察院最近那个涉企非法集资的案子,处理要格外注意社会影响。”
“是,高老师,方案一直在完善细节。”陈海点头应道。
短暂的沉默。走廊尽头透进来的光有些刺眼。
高育良的脚步微不可察地放缓了一瞬,像是在斟酌措辞。
终于,他状似“极其”不经意地、“极其”随意地问了一句:“你表妹,黎云,最近似乎在做些社会实践?”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这问题有多么不合时宜。超出了师生,甚至超出了上级对下属亲属“关心”的正常范围。
陈海脚步没停,表情也没变,只是侧过头看了自己的老师一眼。
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了然和平静,没有任何探究的意思,只是纯粹地回答:
“嗯,她说跟着考古队在下面实习,挺充实的。年轻人嘛,多跑跑挺好。”
回答很得体,很客观,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和信息,将“关心”稳稳地挡回。
高育良镜片后的目光闪了一下,恢复一贯的深邃。
“是挺好。”他淡淡地说,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波澜不惊,“年轻人就该多历练。”
像是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刚才那瞬间的失当,仿佛从未发生。
回到办公室,窗外的天光已经暗了下来。
高育良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渐渐亮起万家灯火的城市。
陈海那平静了然的眼神,再次清晰地浮现眼前。
那眼神明白无误地告诉他,黎云放下了。不仅放下了那点本就不该有的心思,甚至将他这个“高书记”,彻底归回了“老师的丈夫”、“表哥的老师”这样一个普通的、公事化的身份角落。
她的世界,早已重新扬帆起航,充满了新鲜的事物、热爱的领域、和明媚的阳光。
而他,那个曾经对她投以冰冷目光、亲手将她推开的人,如今却站在一片由冷漠和安全构筑的孤岛上,才开始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被“放逐”的荒凉。
他想起了最初那个下午。她站在门口,嘟囔着提不动东西,阳光照在白色的波点裙上,带着生动的抱怨和纯粹的好奇。
那时的悸动,清晰得恍如昨日。
他以为他洞悉一切,权衡利弊,最终做出了最稳妥的选择:斩断联系,筑起围墙。
可现在他才发现,他失去的,远不止一个麻烦或者一个潜在的风险点。
他亲手扼杀了自己生命中罕有的一抹亮色,那抹亮色曾短暂地照亮过他幽深复杂、早已习惯了算计和权衡的内心世界。
那份纯粹的欣赏,那种不带任何目的的交流,那份因她的鲜活和思想而带来的..久违的心动感。
如今都化为一股迟来的、尖锐的悔意,细细密密地啃噬着他。
高育良缓缓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他转过身,不再看窗外的灯火,走向那堆满文件和案卷的宽大书桌。
背影依旧挺拔,依旧带着身居高位的沉稳。
只是那沉默的背影里,仿佛被窗外暮色浸染了一层更深的、化不开的沉寂。那些文件堆砌的成就,此刻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有些失去,无关利益,无关前程,仅仅关于错过了生命中最不该错过的那种温度和光亮。
而现在,他甚至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身份,再去问一句“你还好吗”
这份清晰的悔意并未让高育良立刻行动。他习惯了谋定后动。
又过了几天,一封邮件平静地出现在历史系主任的信箱里,建议下学期增开一门关于魏晋权力结构与当代治理比较的选修课。
理由充分,思路清晰,完全符合他对历史与政治关联的一贯见解。
但只有高育良自己知道,这门课的初步框架,曾在一个安静的午后,被某个眼神晶亮的女孩热烈地追问过。
他将一份核心参考书目抄送给吴老师,让她转给黎云,语气寻常得像对待一个有潜力的后辈“惠芬,这份书单给黎云看看?下学期打算开的课会涉及到,算是提前预习。”
吴老师有些意外他的主动,却也很高兴:“育良,你终于想起来要指点下这孩子了?我这就跟她说!”
黎云收到吴老师的消息和长长的书单时,正挽着裤腿在考古现场清理陶片。
她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串熟悉的经典著作名字,心里没有预想中的波澜,只剩下一片平静的澄澈。
“吴老师,”她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击,声音是刻意拔高过的欢快,“替我谢谢高书记呀!不过他提的书也太深奥啦!”
她又飞快地加了一句:“我这笨脑子得先把眼前的泥巴搞明白才敢碰那个!”后面配了个大大的咧嘴笑表情包。
避重就轻,干脆利落地把这份“提携”推了回去。不是任性赌气,而是一种全然不为所动、专注自己道路的直白。
吴老师拿着黎云的回信给高育良看,语气带着点无奈:“这孩子,说让她看这么深的东西是怕脑子不够用!”
高育良接过手机,看到那个咧着嘴大笑的表情包,目光在上面凝滞了几秒。
那笑容里,是真实的不在乎和轻松调侃,彻底地将他置于一个遥远的“高书记”位置。
他沉默地放下手机,拿起手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温正好,却莫名有些哽喉。
机会很快再次降临。
一个重要学术会议上,高育良作为特邀学者发言,讲的就是魏晋知识与权力的关系,恰是当初黎云曾提出核心观点的那部分。
他提前得知汉大历史系会有学生参加。
发言时,他刻意放慢语速,在一些关键点留白,目光沉稳地扫过会场角落学生坐席。
果然,他在人群中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黎云
她安静地坐在一群同学中间,坐姿端正,认真地做着笔记,像对待任何一场重要的学术活动。
然而,当他的目光与她交汇时,高育良分明看到她清澈的眼底没有任何惊异或闪光。
是纯粹的听讲学生的神态。更让他心下一沉的是,她甚至没有在他故意停顿的地方抬笔。
对于那些他们曾经探讨过的、能触发她极大兴趣的点,她此刻表现出的,是近乎完美的、不带任何私交色彩的疏离专注。
会后交流时间。高育良身边围满了攀谈的学者和官员。
黎云和几个同学也在不远处低声讨论着什么,似乎是会议的内容。
隔着人群,高育良看到她侧着身子,语速很快,手指比划着,显然沉浸在同学间的平等交流里,完全没有向他的方向靠近的意图。
他不动声色地和一个教授交谈着,脚步却不着痕迹地向黎云的方向挪动了几米。
黎云似乎察觉了什么,话音微顿,抬眼正好撞见高育良隔着几步、投注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类似期待的东西。
黎云心里瞬间明镜似的。
她脸上立刻扬起一个极其标准、训练有素的学生式笑容,甚至微微欠了欠身,声音清脆又礼貌:“高书记讲得太精彩了!受益匪浅!特别是第三点关于知识壁垒固化的论述,我们同学刚才还在讨论呢!”
一句话,把他架在“高书记”的高度上,点明她是在“同学们”中间讨论他的工作成果,将这份微弱的、寻求联系的火苗,用最周到也最疏远的姿态,轻轻掐灭。
高育良所有准备好的、看似自然的引导性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只能微微颔首,回了句更疏离的场面话:“能对你们有帮助就好。”
最后的机会……高育良有意将一份准备批注的,他新发现颇具价值的史料复本,“遗忘”在了客厅茶几上,位置显眼。
他知道黎云今天下午会来找吴老师讨论论文。
黎云来时,果然看到了那份史料,目光确实在上面停留了几秒。但她没有像过去那样充满好奇地翻看或询问。
她只是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继续和吴老师热烈讨论着论文里某个田野发现的细节。
那份文件就静静躺在那里,像一块精心放置、却无人投币的许愿池石碑,蒙上了看不见的尘埃。
当她告辞离开,和吴老师亲热地道别,经过客厅时,目光再次扫过茶几。
这次,她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那目光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对无关物品的忽视。
她脚步轻快、头也不回地走向大门。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暖融融的。
高育良站在书房的门口,只看到一个消失在门外的、干净利落的背影。
他踱步到客厅,目光落在茶几上那份崭新的复本上。
纸张洁白,墨迹清晰,价值不菲。
只是,上面没有渴望被翻阅、被探讨的痕迹。
书房里,那只曾经被黎云短暂使用、留下过批注的硬壳笔记本,静静地躺在书架角落的阴影里,与尘埃为伴。
再珍贵的孤本,也敌不过一颗曾经炽热、如今却已彻底冷却、转向了真正星辰大海的年轻心灵。
这场由悔意推动的低调挽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无声无息地沉没,再不见一丝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