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又回归了省委大院的平静节奏。高育良依旧沉稳，但书桌角多了一本摊开的魏晋史论集。这天晚饭，吴老师看着餐桌，随口提起：“育良，你书桌上那本《陈寅恪魏晋南北朝讲演录》放哪了？小云说有个点想印证一下。”

高育良筷子顿住一秒，抬眼：“哦，应该在书房，怎么？”

“这孩子呀，”吴老师摇头笑，“钻牛角尖了，非揪着‘士庶分流’的根源不放，电话里问我，我哪记得那么清？”

高育良嗯了一声，低头扒饭，声音平淡：“书就在书架上排第二格，叫她有空来拿吧，挺重的书，带回去研究方便。”语气随意得像谈公事。

吴老师没多想，第二天电话就转述了：“小云听见你书房有这书，眼睛都放光了！我说高书记让你随时来拿。”

电话那头的黎云声音透着雀跃和迟疑：“真的可以吗？会不会打扰高书记？”吴老师打趣：“你只管来！书房门给你开着。”黎云连忙应下，说好下了课就来。

下午四点，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黎云还是那副清爽的学生模样，只是鼻尖冒着细汗，明显是跑来的。书房门虚掩着，她探头小声道：“高书记？吴老师说……”

高育良正批阅文件，闻声抬头，放下笔：“进来吧，书给你准备好了。”他指了指书桌旁一个牛皮纸袋，特意补充：“怕你提着勒手。”

黎云脸一红，快步进来：“谢谢高书记！我…我看完一定尽快还您！”她拿起袋子，沉甸甸的，带着纸墨香气。高育良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问了句：“是哪里卡住了？”

黎云立刻像找到了倾诉口，把困扰她的关于“知识壁垒如何具体作用于寒门上升渠道”的疑问倒了出来。高育良靠着椅背，手指无意识点着扶手，给她点了几条文献线索。黎云如获至宝，连连点头：“我明白了！谢谢高书记指点迷津！”

她抱着书要走，高育良看着她略显单薄的背影，忽然开口：“那书老版，字小又密，看着费眼，别太熬夜。”黎云一愣，回头感激地笑了：“嗯！我记住了，谢谢您提醒！”那笑容干净明媚，晃得书房都亮了几分。

书拿走了，可联系没断。黎云遇到新问题，偶尔会踌躇着给高育良发条短信，简短又恭敬地请教。高育良的回信息很规律：言简意赅，点出关键，结尾总带个句号。看着严谨，但每条回复都不曾耽误超过十分钟。

吴老师看着丈夫回短信的认真劲儿，打趣：“育良，你这是收了个编外研究生啊？”高育良神色不动，翻过一页文件：“顺手指点一下而已，年轻人有想法，难得。”

一个月后，黎云来还书了。下午的阳光斜照进书房，她拘谨地站在书桌前，脸颊因为走路泛红。

高育良接过书，没急着翻：“都理顺了？”黎云用力点头，眼睛亮得像星子：“嗯！多亏您指点和这本书，豁然开朗！”

高育良注意到书里夹着几片枫叶书签，脉络清晰，显然是精心挑选压平的。他翻到一页，黎云的字迹娟秀工整，在几处难点旁作了细致批注。

“看得仔细。”他将书签轻轻放回书页夹好，这才抬眼看向黎云。她微微垂头，露出一段白皙的后颈。气氛微妙的安静下来。

高育良移开目光，拉开抽屉拿出一本硬壳笔记本：“这个，拿着。”

黎云疑惑接过。黑皮封面，极朴素。

“读书有什么疑问，别一条条零碎问，”他语气平缓，听不出情绪，“记在这里面，凑一块，下次来我看看。”

黎云捧着崭新的笔记本，指尖有点发烫。她张了张嘴，最终只低低说了句：“谢谢高书记，让您费心了。”

几周后的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吴老师炖了汤，对高育良说：“育良，上次送小云那笔记本你用了吧？叫她来喝个汤呗？我看这孩子最近瘦了点。”

高育良看着窗外的雨丝，嗯了一声。他拿起电话，拨通号码。

黎云的声音很快传来，带着点雨天的潮湿气：“高书记？”

“黎云，”高育良的声音不高，穿透着雨声，“笔记本里的问题，可以拿过来了。”略微停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添了一句，语气更随意了些：“吴老师炖了汤，说天凉，让你过来暖一下。”

电话那头的呼吸似乎屏住了片刻，然后是黎云清晰回应：“好的，高书记！谢谢您和吴老师！我…我这就出门。”

高育良挂了电话。窗外，秋雨更密了。他盯着窗玻璃上蜿蜒流下的雨水，指尖在光滑的办公桌面上，轻轻地，几不可查地，敲击了一下。

像是在敲开一扇微启的门缝。

黎云很快到了，头发和肩头沾了些细雨丝，抱着那个黑色笔记本。吴老师迎上去，心疼地拍打她身上的水汽：“哟，淋着了？快喝碗汤驱驱寒气！”把她按在餐厅椅子上。

高育良随后进来，径直走到餐厅桌边拉开椅子坐下，没看黎云，只对吴老师说：“让她趁热喝吧。”目光才扫过黎云微湿的发顶。

黎云忙把笔记本放到桌上空位，捧起汤碗，小口喝着，氤氲的热气熏红了脸颊，小声道：“汤真好喝，谢谢吴老师！谢谢高书记关心。”眼睛悄悄瞟了下那个安静躺在桌角的笔记本。

饭后，黎云很自然地收拾碗筷要去洗，被吴老师拦下：“你快去书房跟高书记讨论你的问题吧，这些我来。”语气不容置疑。

黎云看向高育良。他正起身，对上她的视线，没什么表情：“去吧，笔记本带上。”转身就往书房走。黎云赶紧拿起笔记本，跟在他身后。

两人刚走进书房，身后的门就被吴老师细心关上了。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客厅的灯光和动静。黎云心尖莫名一跳，抱紧了怀里的笔记本。

窗外雨声淅沥，书房里只亮着高育良书桌上一盏台灯。他坐到宽大的皮椅里，指了指桌前的扶手椅：“坐。”声音在安静的雨声背景里格外清晰。

黎云依言坐下，把笔记本放在腿上，翻开第一页，露出里面写得密密麻麻的问题。她没有立刻递过去，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笔记本的边缘，有些局促。

高育良靠在椅背里，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怎么？觉得问题写得太浅，不好意思问？”

黎云脸一热，忙否认：“没有！不是的……”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某种决心，把笔记本轻轻推到他面前，翻开的页面正对着他：“高书记，您看这第一个……”

高育良微微倾身，手臂越过桌面，将笔记本朝自己挪近了些。指尖不经意擦过纸页边缘。

黎云立刻收回手，搁在膝盖上，正襟危坐，像个准备回答提问的小学生，看着他低头专注地阅读起来。

时间在雨声和书页翻动声中流逝。高育良看得很仔细，偶尔会伸手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钢笔，在某个问题旁边写上一两句极其精炼的批注或建议。

他指着其中一处：“这里思路是对的，但是论据太单一，像这样的……”他报出几个学术期刊的名字和年份，“能找到吗？”声音不疾不徐。

黎云凑近些去看他指的地方，发丝垂落，几乎要拂到他的手背。她边看边快速记下他说的期刊名：“图书馆应该有！我明天就去查！谢谢高书记！”

那股清甜的洗发水香气，带着雨水的微凉感，若有若无地飘散过来。高育良收回手，端起旁边早已凉透的茶杯喝了一口，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一个又一个问题讨论过去。高育良的思维极其清晰敏捷，黎云问得越多，眼睛就越亮，笔记本上早已密密麻麻写满了新的注释和感悟。

她几乎忘了拘谨，沉浸在思想的激荡里，身体不知不觉前倾，声音也带上了兴奋：“啊！我明白了！这个角度切入太犀利了！”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些。高育良看着她眼中闪烁的亮光，像是最纯净的火焰，烧灼着沉寂已久的角落。

他搁下笔，向后靠进椅背，神色温和了些：“理解力不错。还有什么？”

黎云这才发现笔记本翻到了最后一页，写满的问题都已有了眉目。失落感一闪而过，她摇摇头：“暂时……就这些了。”随即又感激地说：“太谢谢您了高书记！耽误您这么多时间……”

高育良抬手示意不必，目光落在窗外墨沉沉的夜色上：“雨还没停。”他的视线转回来，落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这雨一时半会儿小不了，再等等吧。或者，让司机送你？”

黎云看向窗外，密集的雨线敲打着窗棂。她有些犹豫：“不用麻烦司机！我……等雨小点自己走就行。”心里却有点发怵这雨势。

书房一时陷入安静。雨水冲刷窗户的声音填满了空间。

高育良没再说话，指节轻轻敲了下书桌的木质桌面，发出轻微笃响，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黎云抱着笔记本，视线在书桌和他之间飘忽不定，有点无措。气氛有点微妙的凝固。

就在这时，高育良起身，走到靠墙的书柜旁。他拉开玻璃门，从里面取出一条叠得方正的、看起来簇新的薄羊毛毯。

“披着吧，”他把深灰色的毯子递过来，“书房空调凉。”

黎云完全愣住了，看着他递过来的毯子，忘了伸手接。

“接着。”高育良的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

黎云这才慌忙接住。毛毯入手很柔软，带着一股干燥洁净的书香气和一点…淡淡的古龙水味道。

她手指收拢，捏紧了毯子边缘，声如蚊蚋：“谢…谢谢高书记。”

他没回应，走回书桌后坐下，拿起一份文件，重新专注地看起来。

黎云默默将毛毯披在身上，一股暖意包裹住有些微凉的肩膀。她抱着膝盖，缩在宽大的扶日子又回归了省委大院的平静节奏。高育良依旧沉稳，但书桌角多了一本摊开的魏晋史论集。这天晚饭，吴老师看着餐桌，随口提起：“育良，你书桌上那本《陈寅恪魏晋南北朝讲演录》放哪了？小云说有个点想印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