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三年夏,长江决堤。
浊浪如黄龙腾空,一夜吞没三州二十一县。
紫宸殿内,萧景琰将赈灾奏折摔在案头。
“三十万流民!户部只拨十万石粮?”
户部新提的尚书伏地战栗。
“殿下,国库实在……”
“那就用郑氏抄没的家产补!”
太子厉声打断。
“陈默。”
“臣在。”
陈默出列,绯袍下摆还沾着淮南的泥泞他已在灾区奔波半月。
“朕命你总理江淮赈务。”
龙椅上的萧睿忽然开口,蜡黄的脸上闪过一丝锐光。
“再拨你靖安军护赈。”
满朝死寂。
拨新军赈灾?
皇帝这是要放虎归山!
萧景琰急道:“父皇!靖安军还需整训……”
“整训?”
萧睿咳嗽着笑了。
“去灾区练,见见血……老百姓的血!”
三日后,淮南。
热浪裹挟尸臭扑面而来。
陈默策马走过龟裂的河床,远处是被洪水啃掉半边的山峦,蝗虫般密集的灾民瘫在坡上,眼睛里只剩下死气。
“县衙粮仓开了吗?”
他问身后的小吏。
“王县令说……要等府台手谕……”
话音未落,坡上突然暴起哭嚎!
“分粮了!”
有人指着山下嘶喊。
只见一队褐衣兵丁押着十几车粮食冲上高岗,车头插着玄黑旗帜,上书:靖安赈粮,动者立斩!
灾民如饿狼般涌上,又被雪亮的长枪逼退。
“排队!”
领头的青年军官跃上粮车,声音穿云裂石。
“妇孺领粥,丁壮挖渠!
以工代赈,今日起实行!”
混乱的人群竟渐渐安静。
陈默望着那青年,是周闯。
靖安军的“识字班”已让他褪去县尉的粗莽,袖口露出的半截《民兵纪要》更是刺眼。
“大人!”
周闯奔来行礼。
“按您的密信,各屯已组建农工互助会。”
陈默颔首。
“带我去看看。”
入夜,残破的土地庙。
火光跳跃,映着墙上墨迹未干的章程:
《农会十条》
一、农具共享;二、耕牛轮用;三、病弱互助……
最后一条被刻意描粗。
“若遇豪强夺地,举屯共击之!”
二十几个农夫围着火堆,有人捧着粗陶碗喝粥,有人缝补衣裳。
中间坐着个穿长衫的老秀才,正借着火光教孩童认字。
“……人字怎么写?
一撇一捺,撑住天。”
陈默站在阴影里,如观烈火初燃。
“大人。”
周闯低声道。
“这样的农会,咱们暗中建了三十七个。”
“不够。”
陈默撕下一页纸递给他,那页只写一行字。
“把支部建在屯上。”
周闯瞳孔骤缩。
“您是说要……”
“识字班改成夜课,老秀才换咱们的人。”
陈默指向墙边打铁的汉子。
“看见没?教他读《淮南农桑考》,实际讲《民兵操典》。”
正说着,庙外突然喧哗。
“狗官抢粮了!”
火光骤然晃动,王县令带着衙役破门而入,钢刀直指粮袋。
“奉府台令,赈粮收归官仓!”
人群死寂一瞬,打铁汉猛地抡起铁锤。
“护粮!”
锄头、扁担、钉耙瞬间竖起如林!
王县令吓得后退。
“你们……要造反?!”
“造谁的反?”
陈默从阴影中走出,靖安军的玄旗在他身后猎猎飞扬。
“农会赈灾自救,犯的是大昭哪条律法?”
钢刀与铁锄对峙,残庙里火星迸溅。
“说得好!”
萧景琰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太子风尘仆仆,玄甲上淤泥未干,灼灼目光扫过满屋农具。
“本宫倒要看看,哪条王法不许百姓活命!”
王县令瘫软在地。
萧景琰却看都不看他,只盯着墙上《农会十条》,手指轻抚最后一行。
“周闯。”
太子忽然开口。
“你带靖安军……去帮百姓挖渠。”
满场愕然。
官兵给流民干活?
千古奇闻!
周闯却咧嘴一笑,扛起锄头吼道:“靖安军!上渠!”
火光跃动中,萧景琰与陈默并肩而立。
看士兵跳下泥潭,看农妇递上草鞋,看铁匠把锄头淬得铮亮。
远处飘来不成调的民谣,渐渐汇成一片。
“赤水谣,谣连天……”
“天塌了,俺们扛……”
永和十三年秋,淮南的稻田金黄一片。
萧景琰赤脚踩在田埂上,裤腿卷到膝盖,手里攥着一把稻穗。
“老默,咱们好像在造反啊?”
陈默正蹲在地上查看水渠,闻言手一抖,险些栽进泥里。
“殿下慎言!”
他压低声音。
“农会乃赈灾应急之策,互助共济,何来造反之说?”
萧景琰哈哈大笑,甩了甩稻穗上的泥水。
“农会自卫队都配长矛了,夜校教《淮南农桑考》却总夹带持久战……
老默,你这忠君爱国的戏,演得比我东宫那些老学究还像。”
陈默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卷黄绢。
太子展开一看,朱批刺目。
“朕知卿心,放胆为之。”
萧景琰笑容僵住。
“父皇……真这么批的?”
“千真万确。”
太子盯着那八个字看了半晌,突然凑近。
“老默,你怕不是给我父皇下蛊了,这都能准?”
他压低声音,眼底闪着兴奋的光。
“要不……咱们干脆真造反吧!”
“殿下!”
陈默一把捂住他的嘴,左右张望。
“慎言!慎言!”
萧景琰扒开他的手,笑得没心没肺。
“怕什么!本宫又没有皇兄,只有皇姐皇妹。”
他眨眨眼。
“难怪你现在还没被诛九族。”
陈默:“……”
紫宸殿,夜。
萧睿倚在榻上,听着暗卫统领的汇报。
“靖安军已扩至六千,每屯设农会,夜校讲《农桑考》……”
暗卫顿了顿。
“实则多授兵法。”
皇帝轻笑。
“太子呢?”
“殿下昨日在颍州,亲自为农会调解田界纠纷……”
“哦?怎么调的?”
暗卫额头见汗。
“殿下说……按《农会十条》,地归种的人。”
萧睿突然咳嗽起来,笑得胸腔震动。
“好!好一个地归种的人!”
暗卫不敢接话。
皇帝望向窗外明月,喃喃自语。
“朕这个儿子啊……总算学会……。”
淮南农会,夜校。
三十几个农户围坐,中间摊开一本《淮南农桑考》。
老秀才指着书页。
“今日讲灌溉之法……”
底下却有人举手。
“先生,上次说的敌进我退后面是啥?”
满屋哄笑。
老秀才瞥了眼门外持矛的靖安军哨兵,压低声音。
“敌驻我扰,敌疲我打……”
农户们跟着默念,眼睛亮得像星火。
窗外,陈默与萧景琰并肩而立。
“老默。”
太子忽然道。
“你说父皇真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
陈默望着夜校里的火光。
“陛下圣明。”
萧景琰嗤笑。
“圣明到纵容儿子动摇皇权根基?”
一阵沉默后,陈默缓缓开口。
“殿下,您有没有想过……
陛下要的,或许从来不是一座摇摇欲坠的江山。”
他指向远处,那里,新修的堤坝如巨龙卧波,万亩良田在月光下泛起细浪。
“而是……脱胎换骨的新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