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永和十二年，秋。
一辆青布马车缓缓驶入福宁县界，车轮碾过平整的青石板路，竟无半分颠簸。
车帘微掀，露出一双年轻锐利的眼睛，当朝太子萧景琰，微服私访至此。
“这路……”
萧景琰眯了眯眼。
“竟比京城的官道还平整？”
随行的侍卫统领赵虎低声道：“殿下，听闻福宁县这几年大兴土木，修路架桥，百姓皆称陈青天。”
“陈青天？”
萧景琰嗤笑一声。
“一个七品县令，也敢称‘青天’？”
他本是奉父皇之命暗访江南吏治，顺道看看这传闻中“富得流油”的福宁县是否真如奏报所言。
可眼前景象，却让他心头微震。
官道两侧，沟渠纵横，水流清澈，稻田金黄饱满，农夫弯腰收割，竟无一人面有饥色。
远处村落，屋舍俨然，青砖灰瓦，炊烟袅袅，孩童嬉戏声隐约可闻。
“这……是江南？”
萧景琰喃喃自语。他自幼长于深宫，虽知民间疾苦，却从未见过如此富庶的乡野。
马车驶入县城，街道宽阔，商铺林立，行人络绎不绝。
最奇的是，街面竟无半分污秽，每隔百步便有一口石砌水井。
井旁木牌上书“公用净水，勿取私用”。
“殿下，您看那边。”
赵虎忽然指向一处人群聚集之地。
萧景琰抬眼望去，只见一座白墙灰瓦的建筑前，排着长队，人人手持木牌，安静等候。
门匾上书四个大字。
“惠民医馆”。
“医馆？”
萧景琰挑眉，“百姓看病竟要排队？”
赵虎低声道：“听闻福宁县推行医户制，凡县民皆可凭户籍牌免费看诊，药费半价。”
“免费？！”
萧景琰瞳孔微缩。
大昭立国百年，太医院尚且只侍奉皇亲贵胄，这小小福宁县，竟敢让庶民与官同享医政？
他心中惊诧，面上却不显，只淡淡道：
“去瞧瞧。”
医馆内，药香弥漫。
萧景琰扮作寻常富家公子，混在人群中观察。
只见厅内分设数区，有“内科”“外科”“妇婴科”，甚至还有“防疫处”。
墙上贴满手绘的人体穴位图和草药图谱，笔法虽粗陋，却清晰易懂。
一名老农正被年轻郎中把脉，旁边站着个穿粗布衣裳的少女，手持竹简记录。
“老丈，您这是积劳成疾，需静养半月。”
郎中温声道。
“按这方子抓药，三日一剂，忌辛辣。”
老农颤巍巍道：“大夫，这药钱……”
郎中笑道：“您有户籍牌，药费只收三十文。”
老农眼眶一红，竟要跪下：“谢青天大老爷……”
萧景琰眉头紧锁。
这县令，到底使了什么手段？
……
黄昏时分，萧景琰站在县衙外，仰头望着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冷笑一声。
“赵虎，去递帖子，就说……金陵商贾萧七，求见陈县令。”
福宁县衙的后院比萧景琰想象的简朴
没有假山流水，没有亭台楼阁，只有几畦菜地，种着些萝卜、白菜，青翠鲜嫩。
一个身着粗布短衣的年轻男子正弯腰浇水，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
“稍等，浇完这垄。”
赵虎眉头一皱，正要呵斥，萧景琰抬手制止，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背影。
这就是福宁县令陈默？
片刻后，陈默直起身，抹了把汗，这才转身。
“这位就是萧公子吧？怠慢了。”
萧景琰这才看清他的样貌。
二十出头，肤色微黑，眼角已有细纹，一双眼睛却清亮有神。
像个常年劳作的农夫，唯独那双手，指节修长，掌心有茧，却又不像纯粹的庄稼把式。
“陈大人亲自种菜？”
萧景琰笑问。
“闲来无事，活动筋骨。”
陈默引他们到一旁的石桌坐下，拎起茶壶倒了三杯粗茶。
“县衙开支能省则省，这菜园子也能补贴些伙食。”
萧景琰端起茶杯，茶汤浑浊，入口微苦，却别有回甘。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杯子。
“陈大人治县有方，萧某一路所见，百姓安居乐业，实在令人佩服。”
陈默摆摆手。
“不过是尽了本分。”
“哦？”
萧景琰似笑非笑。
“可萧某听闻，福宁县不仅修桥铺路，还设了惠民医馆，百姓看病竟只收三十文？
这本分，怕是朝中三品大员都未必能做到吧？”
话里带刺，赵虎听得心头一跳。
陈默却神色如常。
“萧公子是生意人，应当明白若百姓病无所医。
劳力折损，田地荒废，税赋从何而来？
医馆看似赔钱，实则是笔长远买卖。”
萧景琰眯了眯眼。
这话听着市侩，却暗合治国之道。
他故意追问。
“可朝廷从未下过这般政令，陈大人擅自做主，就不怕惹来非议？”
陈默笑了笑。
“福宁地僻，上官懒得过问，只要钱粮足额上交，谁管我怎么折腾？”
萧景琰心中一动，这话倒像在试探自己是否与官府有关。
他顺势转移话题：“陈大人，萧某此来，其实是想谈笔生意。”
“哦？”
陈默挑眉。
“福宁的新稻种，亩产比寻常稻子多三成，萧某想买十万斤，运往北地贩卖。”
陈默摇头。
“稻种不卖。”
“价钱好商量。”
“不是钱的问题。”
陈默正色道。
“此稻种尚未推广，若贸然外流，被大户垄断，反害了百姓。
萧公子若真有心，不如等来年官府统一发放。”
萧景琰一怔，没想到会被拒绝。他本意是试探这稻种来历，却碰了个软钉子。
正沉吟间，忽听外面一阵喧哗。
“大人！西山的矿洞塌了，伤了十几个人！”
一名差役急匆匆跑来。
陈默豁然起身。
“重伤几个？”
“三个，其余都是轻伤！”
“立刻送去惠民医馆，叫刘郎中优先处置！”
陈默快步往外走，忽又回头对萧景琰拱手。
“萧公子，抱歉，改日再叙。”
萧景琰起身。
“不妨事，萧某可否一同去看看？”
陈默略一迟疑，点头道：“好。”
……
惠民医馆外，人群拥挤。
伤者被陆续抬来，其中三人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萧景琰冷眼旁观，想看看这“免费医馆”如何应付。
却见馆内迅速分出两拨人——轻伤者被引至侧厅包扎，重伤者则被抬进内室。
一名白发老者带着几名学徒疾步赶来，手里提着个木箱，箱中有剪刀、针线、镊子等物，件件锃亮，显是精心打造。
“热水！干净布巾！再取‘止血散’来！”
刘郎中厉喝。
萧景琰瞳孔微缩。
这郎中手法娴熟，竟似经历过战场救护。
更奇的是，那些学徒分工明确，递工具、按伤口、喂药汤，井然有序，毫无慌乱。
陈默站在一旁，不时低声嘱咐几句，却不干涉诊治。
半个时辰后，刘郎中抹了把汗。
“性命保住了，但有一人腿骨碎裂，日后怕是……”
陈默点头。
“能活下来就好。矿上每人发五两抚恤，伤者免赋税一年。”
萧景琰暗暗吃惊，矿难本是县衙推诿的麻烦事，陈默却处置得如此利落，难怪民心所向。
回县衙的路上，萧景琰故意感叹。
“陈大人爱民如子，萧某佩服。
只是这般花费，县衙库银撑得住么？”
陈默淡淡回应。
“福宁有六座煤铁矿，官民合营，利润三七分账，县衙占三成。
去年结余一万八千两，够用。”
萧景琰心头一震，官矿历来贪腐横行，陈默竟敢让百姓分利？
他正欲再问，忽见一名黑衣男子匆匆走来，在陈默耳边低语几句。
陈默面色微变，随即恢复如常，对萧景琰拱手。
“萧公子，衙中有急务，恕不奉陪了。”
萧景琰含笑告辞，转身刹那，眼中闪过一抹锐色。
他看得清楚，那黑衣男子腰间挂的，是军中所用的制式腰牌。
……
夜深人静，县衙书房。
陈默从暗格中取出三本手抄册子，指尖抚过封面上的字迹。
《选集》《民兵训练手册》《赤脚医生》。
“大人，今日那萧公子，怕是来者不善。”
县尉周闯低声道。
陈默合上册子，目光深沉。
“他进医馆时，特意看了墙上的草药图。
谈稻种时，问的是来历而非价钱。
矿难时，他盯的是刘郎中的手法……这不是商贾该有的眼光。”
“要不要……”
周闯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陈默摇头。
“他若真是朝廷密探，杀了反而坏事。先盯着，别打草惊蛇。”
窗外，一道黑影悄然掠过。
萧景琰蹲在屋檐下，嘴角微扬。
“《选集》？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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