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南城,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草木气息。南艺附中的大礼堂,灯火通明,座无虚席。一年一度的“金秋慈善音乐晚会”即将达到高潮。舞台背景是巨大的电子屏,正播放着精心制作的VCR——一片片金黄的银杏叶缓缓飘落,最终汇聚成一行温暖而有力的字:“献给所有不曾放弃的爱与生命”。
后台,气氛却紧张得像拉满的弓弦。苏雨眠穿着一条简洁的珍珠白色长裙,手心却全是冰凉的汗。她看着镜子里的沈砚池。他穿着合身的黑色礼服,勾勒出依旧清瘦但不再那么单薄的轮廓,脸上化了淡妆,掩盖了过分的苍白,整个人在灯光下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易碎的俊美。但他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砚池,别紧张。”苏雨眠握住他冰凉的手,声音温柔而坚定,试图传递力量,“就当我们……只是为那棵树弹一次。”她指了指窗外礼堂门口那棵沐浴在灯光下、金灿灿的银杏树,“它等这个结局,等了太久了。”
沈砚池的目光追随着她的指尖,落在那片熟悉的金色上,眼底翻涌的恐惧似乎被这温暖的色彩稍稍抚平了一丝。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声音。他能站上这个舞台,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是苏雨眠无数个日夜的陪伴,是音乐一点点撬开他尘封的记忆和情感,也是林医生团队专业的心理疏导和物理治疗。虽然说话依旧困难,虽然肢体协调仍显笨拙,但那份对音乐本能的感知力,如同深埋灰烬下的火星,正在顽强地复燃。
他们一起改编了《常落泪的树》。苏雨眠负责主旋律的钢琴部分,而沈砚池,则用一台连接了特殊感应设备的电子合成器。他不需要复杂精细的指法,只需要用还能有限控制的手臂和手腕动作,触发预设好的和弦与音效,如同为钢琴的溪流注入森林的回响与风的叹息。这是林医生团队为他量身定制的“音乐治疗”方案,也是他重新触摸这个世界的方式。
主持人充满感情地报幕:“下面,请欣赏钢琴与合成器协奏——《常落泪的树》,作曲:沈砚池,改编/演奏:苏雨眠、沈砚池。”
掌声如潮水般响起。苏雨眠深吸一口气,挽起沈砚池僵硬的手臂,一步一步,走向那片被聚光灯笼罩的、灼热而未知的舞台中央。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人身体的紧绷和细微的颤抖。
在钢琴凳上坐下,她看向几步外站在合成器后的沈砚池。他微微垂着头,避开台下无数道探究、好奇、甚至震惊的目光(毕竟,“死而复生”的沈砚池本身就是今晚最大的新闻)。舞台的强光打在他身上,将他苍白的侧脸勾勒得如同雕塑。苏雨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定了定神,指尖落下,敲响了第一个清冽如水的音符。如同当年新生报到时,那滴砸中额角的冰凉。
钢琴声如同月光下的溪流,缓缓铺陈开初遇的懵懂与美好。合成器恰到好处地加入,模拟着风吹过银杏叶的沙沙轻响,空灵而温柔。沈砚池的身体随着音乐的流淌,奇迹般地一点点松弛下来。他微微抬起眼,目光不再躲闪,而是专注地落在眼前的设备上,手臂生涩却坚定地移动着,触发一个个预设的音效模块。虽然动作远不如当年在吉他弦上那般潇洒流畅,甚至带着一种机械般的笨拙,但每一个和弦的加入,都精准地烘托着、应和着钢琴的旋律,编织出一张令人心颤的、回忆的网。
台下的窃窃私语渐渐平息,所有人都被这奇特的、带着伤痕却异常动人的合作吸引。旋律推进,钢琴的声线变得缠绵悱恻,合成器的和弦则染上淡淡的忧郁,如同少年炽热又隐忍的心事。当音乐行至高潮——那段曾被苏雨眠艰难续写、又被沈砚池在痛苦中修正的、充满绝望与挣扎的副歌时,苏雨眠的指尖爆发出全部的情感力量,琴声如泣如诉,如同生命最后的呐喊!
合成器应和着,模拟出低沉而震撼的弦乐背景,如同命运的巨浪拍打礁石。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沈砚池的左手在触发一个关键的低音和弦模块时,手腕突然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动作幅度过大,手肘猛地撞在了合成器旁边一个未固定的、用来支撑话筒的金属支架底座上!
“哐当!”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通过话筒被瞬间放大,如同惊雷炸响在原本沉浸的音乐氛围中!
沈砚池浑身剧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眼神里的专注和投入被猝然降临的、巨大的惊恐和羞耻彻底淹没!舞台的强光、台下无数双骤然聚焦的眼睛、那刺耳的噪音……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地狱的熔炉。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绝望的葬礼,被无数道怜悯或异样的目光刺穿!他下意识地猛地想要缩回手,身体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后倒去!
“砚池!”苏雨眠的惊呼脱口而出,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猛地从琴凳上站起,不顾一切地冲向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沉稳的身影比苏雨眠更快一步,从舞台侧幕如猎豹般冲出,稳稳地、有力地扶住了沈砚池摇摇欲坠的身体!
时间仿佛凝固了。
聚光灯下,扶住沈砚池的男人,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两鬓已染上明显的霜白,但身姿依旧挺拔,眉宇间刻着岁月的痕迹和久居上位的威严。此刻,他那双总是深邃锐利的眼睛里,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浓烈到化不开的心痛、愧疚,还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
整个礼堂,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认出了这张经常出现在本地财经新闻头版的脸——苏氏集团的掌舵人,苏雨眠的父亲,苏正鸿。
沈砚池靠在苏正鸿有力的臂弯里,惊魂未定地喘息着,像一只被暴雨打湿翅膀的鸟。当他涣散的目光终于聚焦在苏正鸿脸上时,那刻骨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是痛苦,最后凝聚成一种近乎绝望的哀伤。他嘴唇剧烈地颤抖着,那个困扰了他许久、如同诅咒般的词,终于冲破了嘶哑的喉咙,带着泣血般的控诉和巨大的痛苦,清晰地响彻在突然变得无比寂静的礼堂:
“代…价!!!”
这一声嘶喊,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也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苏雨眠记忆深处尘封的闸门!她猛地想起七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葬礼之后,父亲书房里那场同样暴雨般的争吵!母亲哭喊着指责父亲“冷血”、“用钱买断良心”、“那孩子的命是雨眠的半条命换来的!”……而父亲,从未辩解,只是沉默地站在窗前,背影在雨夜里显得无比疲惫和……孤寂。
原来……那个神秘的境外研究项目……那笔天文数字的治疗费用……那个让沈砚池恐惧至今的“代价”……竟然是父亲?!苏雨眠如遭五雷轰顶,浑身冰冷地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灯光下紧紧相扶的两人。
苏正鸿扶着沈砚池的手臂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收得更紧,仿佛要传递某种无声的力量。他没有看台下,也没有看惊呆的女儿,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中这个脆弱不堪的年轻人身上。他微微低下头,靠近沈砚池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地说了一句:
“孩子,看着我。那不是代价,那是一个父亲……迟来的忏悔。”
沈砚池的身体猛地一震,涣散痛苦的目光死死锁住苏正鸿近在咫尺的眼睛,似乎在拼命分辨这句话的真伪和重量。整个礼堂的空气都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这戏剧性一幕的最终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