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三月,一场猝不及防的倒春寒席卷了南江。凛冽的风像裹挟着无数细小的冰针,刮在人脸上生疼。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仿佛随时会塌下来。
苏雨眠接到周屿森的电话时,她正独自一人坐在图书馆最僻静的角落。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突兀地亮起,屏幕上跳动着“周屿森”的名字。一种冰冷的、近乎直觉的恐惧瞬间攥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颤抖着手指划开接听。
电话那头,周屿森的声音像是被砂轮打磨过,粗粝、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每一个字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苏学妹……池子……走了。”
“嗡”的一声,苏雨眠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图书馆里翻书的沙沙声,窗外呼啸的风声,全都离她远去。世界变成了一片寂静的真空。只有周屿森那句“走了”,在死寂的真空里反复回荡、撞击,撞得她耳膜生疼,心口像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大块。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图书馆,又是怎么坐上那辆开往郊外殡仪馆的公交车的。窗外灰蒙蒙的街景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毫无意义的色块。她紧紧攥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凉的金属外壳硌得掌心生疼,却丝毫感觉不到。脑海里只有一片混沌的空白,夹杂着尖锐的耳鸣。
殡仪馆肃穆得令人窒息。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香烛混合的、怪异而冰冷的气味。低沉的哀乐在空旷的厅堂里盘旋,像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她看到了沈砚池。
他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铺满白色鲜花的棺椁里,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那身西装在他瘦得脱形的身体上显得异常宽大,空空荡荡。他的脸被精心修饰过,掩盖了病痛的痕迹,呈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平静安详。可那安详,在苏雨眠看来,却是如此的陌生和冰冷,像一具没有生命的蜡像。那个会在银杏树下对她温和浅笑、指尖流淌出清澈琴音的沈砚池,那个眼神深邃、告诉她树在收集人间故事的沈砚池,消失了。只剩下一具被病魔彻底榨干了生命力的躯壳。
沈砚池的父母站在一旁。沈父身形挺拔,但背脊却微微佝偻着,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眉宇间刻满了深重的悲痛和一夜白头的沧桑。沈母靠在丈夫怀里,无声地流着泪,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整个人像是被巨大的悲伤彻底压垮了。他们的目光偶尔掠过棺椁里的儿子,那眼神里的痛楚,深得足以溺毙任何人。
苏雨眠站在人群的边缘,像一个被遗忘的、不合时宜的闯入者。她甚至没有资格上前去献上一朵花。巨大的悲伤像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彻底淹没。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感觉不到寒冷,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只有一种空荡荡的、被彻底掏空的麻木。
告别仪式结束后,人们沉默地走出压抑的灵堂。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冰冷的雨丝,细细密密,无声地飘落,沾湿了黑色的衣襟和肃穆的脸庞。寒风卷着雨丝,更添刺骨的寒意。
苏雨眠失魂落魄地走在人群后面。她看到辅导员李老师和教《现代文学史》的陈老师并肩走在前面。陈老师撑着伞,眉头紧锁,望着阴沉沉的天幕,忽然低声对身边的李老师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细密的雨声,落进苏雨眠的耳朵里:
“唉……那孩子,就像那棵老银杏树。那天在课堂上看到他,就觉得……气色差得厉害。生命到了尽头,树也会流泪的。”陈老师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沉重和悲悯,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词语,“那些流出来的树脂……就是它的眼泪。是它对这世界,最后的告别。”
“树脂……树的眼泪……”苏雨眠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陈老师的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她混沌麻木的意识。她猛地抬起头,望向殡仪馆外不远处那片萧索的空地。一棵同样高大的、光秃秃的不知名老树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冰冷的雨丝打在它粗糙的树干上,在树皮的沟壑褶皱间,汇聚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缓缓流下,像极了无声哭泣的泪痕。
就在这一刻,周屿森高大的身影穿过稀疏的人群,走到了苏雨眠面前。他的眼眶通红,布满了血丝,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他沉默着,没有看苏雨眠的眼睛,只是将一个厚厚的、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着的长方形硬物,递到了她的面前。
苏雨眠机械地伸出手,接了过来。牛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带着周屿森掌心的温热和……一丝被泪水打湿的潮意。
“池子……走之前,清醒的时候很少了,”周屿森的声音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的,“但有一次,他精神好一点,让我把这个……一定交给你。”他吸了吸鼻子,努力控制着汹涌的情绪,“他说……是他欠你的。”
苏雨眠的手指颤抖着,一层一层,近乎粗暴地剥开那层牛皮纸。
里面是一本装订得十分工整的乐谱手稿。扉页上,是沈砚池熟悉的、清隽有力的字迹,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常落泪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