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两人终于在天黑前赶到了四淮城附近的一个小镇,找了家看起来还算干净,名为“悦来”的酒馆兼客栈落脚。一路风尘,再加上白日的袭杀,即便是玉璇也感到些许疲惫。
苏昌河依旧笑眯眯地,对着柜台后的伙计道:“两间上房。”
伙计抬起头,面露难色,赔着笑道:“二位客官,实在对不住,近日往来客商太多,只剩最后一间上房了,您看……”
苏昌河挑眉,还没说话,化名林砚的玉璇已经抢先开口,声音刻意压低,带着少年人的干脆:“一间就一间。”她实在懒得再折腾找别的住处,这小镇也就这家看起来像样点。
伙计连忙应声,递过钥匙。
进了房间,玉璇先是警惕地四下检查了一番,陈设简单,倒也干净。她走到窗边,想推开窗户透透气,刚支开一条缝隙,一道极其细微的破空声骤然袭来
玉璇瞳孔一缩,电光火石间,她没有闪避,而是猛地侧头,张口精准地咬住了那疾射而来的物件——是一支没有箭簇、尾部绑着细小纸卷的短矢。
她迅速关窗,取下纸卷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小字:「大皇子,典叶,及飞虎二十六骑已离天启。」
玉璇眼神一凝,典叶是典烬薇的兄长,飞虎二十六骑则是典叶麾下的一支精锐亲卫。他们同时离京,目标不言而喻,正是这无双城方向!她指尖内力微吐,将纸条碾为碎屑,随即走到桌边,就着烛火将其彻底点燃,烧得一干二净。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苏昌河优哉游哉地走了进来。
玉璇心头一跳,立刻转身,带着被打扰的不悦瞪着他:“你怎么不敲门?”
苏昌河浑不在意地反手带上门,笑得一脸无辜:“都是大男人,敲什么门?林兄刚才在看什么?神神秘秘的。”他目光扫过桌上那点尚未完全熄灭的纸灰,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并不点破。
“要你管!”玉璇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走到床边坐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肩膀。
苏昌河自顾自地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呷了一口,忽然问道:“林兄,说起来,你对那药人之术,了解多少?”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探讨的意味。
玉璇瞥了他一眼,心中警惕。在南安城时,苏昌河就对药人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兴趣,当时她还严肃警告过他。后来他虽半真半假地保证过不再沾染,但此刻又问起……她不动声色地回答,声音同样压低:“邪术而已,以特殊药物和手法泯灭人性,制造只知杀戮、不畏生死的怪物,有伤天和,为正道所不容。上次在南安城,你不是见识过了?”
“见识是见识过了,”苏昌河指尖轻轻敲着桌面,眼神幽深,“我只是好奇,能指使夜鸦那样的人物,在天子脚下也敢进行这等实验的……会是谁?林兄消息灵通,可有线索?”他这话问得意味深长,目光再次扫过那点纸灰。
玉璇心中明了,他是在旁敲侧击她刚才得到的情报,以及她追查此事的缘由。她沉吟片刻,道:“不管是谁,手伸得太长,总会被人剁掉。更何况,”她语气带上了一丝冷嘲,“他算盘打得再响,这次也注定难成。无双城问剑在即,据我所知,当世五大剑仙,至少有三位都已抵达或正在赶来。在这等绝世锋芒面前,什么阴谋诡计,什么飞虎骑兵,不过是土鸡瓦狗。”
苏昌河闻言,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说得在理。”他忽然站起身,拍了拍衣服,“走吧,林兄,下去把账结了,顺便看看有什么吃的。”
玉璇一愣,差点没维持住林砚的冷峻人设:“我结账?苏……苏兄,你开玩笑吧?我看你也不像缺钱的人。”
苏昌河摊了摊手,表情十分无辜,甚至带着点赖皮:“真没带够。出门急,就揣了点碎银子,刚才路上买零嘴都快花完了。”
玉璇看着他这副无赖样子,气得想笑,又不好真跟他计较,只得无奈地站起身,低声骂了句:“……不要脸。”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玉璇刚踏出房门,眼角余光瞥见楼梯拐角黑影一闪,她下意识侧身偏头,一枚细如牛毛的钢针擦着她的耳畔钉入了身后的门框,针尾泛着幽蓝的光泽,显然淬了剧毒。
玉璇心头一凛,迅速扫视四周,却再无动静。对方一击不中,立刻远遁,训练有素。
苏昌河慢悠悠地跟出来,看了眼门框上的毒针,挑眉笑道:“林兄,你这人缘,看来也不怎么样嘛。”
玉璇懒得理他,暗自提高了警惕。下去结了账,又简单吃了些东西,期间倒是风平浪静。回到房间,两人看着唯一的一张床,气氛略显微妙。
苏昌河摸了摸下巴,笑得有些促狭:“一间房啊……林兄,这说出去,我苏昌河也是和‘天下第一美人’睡过一间屋子的人了。”
玉璇易容下的脸微微一热,瞪了他一眼:“你想得美!我睡床,你……”她环顾四周,这房间除了这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再无他物,连个能打地铺的褥子都没有,“……你自己想办法!”她总不能真让他睡冰冷的地板。
苏昌河叹了口气,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林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我兄弟,何必如此见外?这春寒料峭的,睡地板万一着了风寒,耽误了行程,岂非因小失大?再说,这床也不算小,咱们都是江湖儿女,何必拘泥小节?”
他一番歪理,软磨硬泡,最后几乎是要赖般坐在床沿不肯起来。玉璇看着他这副无赖行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知道苏昌河并非真的在乎睡哪里,更多是习惯性地想看她窘迫。但眼下情况特殊,权衡再三,她最终还是妥协了,没好气地道:“行行行,一起睡!不过你给我老实点,越界了别怪我剑下无情!”
苏昌河立刻眉开眼笑,保证道:“放心放心,我苏昌河最是规矩不过。”
吹熄蜡烛,两人和衣而卧,各自占据床铺一边,中间仿佛隔着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黑暗中,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玉璇身体紧绷,时刻警惕着身旁之人的动静,而苏昌河却似乎很快便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
第二日,天还未亮,窗外便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伴随着粗暴的呼喝。
“搜!给我仔细搜!挨个房间查!那贼人定然就藏在这附近!”
“是!大人!”
玉璇瞬间惊醒,侧耳倾听,眉头紧锁。苏昌河也早已睁开了眼睛,黑暗中,那双眸子锐利如鹰。
“这说的……不会是我们吧?”玉璇苦笑着低声道。他们昨日才遭遇刺杀,晚上又被暗算,显然行踪已经暴露。
苏昌河没有说话,只是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手指间不知何时已夹住了几枚薄如柳叶的飞刀——他的“寸指剑”。听着门外脚步声和喧哗声越来越近,他周身那股平日里隐藏极好的、属于暗河大家长的冰冷杀气开始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
玉璇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凛冽杀意,知道他是打算硬闯或者直接灭口了。这虽然是最直接的办法,但也会立刻将他们彻底暴露,后续麻烦无穷。
就在苏昌河手指微动,准备出手的瞬间,一只微凉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苏昌河动作一顿,疑惑地回头。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他惊讶地发现,眼前的“林砚”已经变了模样——一张圆润朴实、约莫三十多岁的妇人脸庞,甚至连身上那件黑色劲装也不知如何翻转,变成了俗气的粉红色外衫。
李玉璇对他笑了笑,低声道:“别暴露自己。” 她动作飞快地取出另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不由分说地糊在苏昌河脸上,指尖在他颌骨和鬓角处快速按压贴合。转眼间,苏昌河就变成了一个面色蜡黄、带着常年劳作风霜痕迹的憔悴农夫。
苏昌河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压下心中的杀意,配合地快速将自己的外袍脱下,反过来穿(里面是较深色的粗布),又胡乱抓了抓头发,弄得更加凌乱,整个人瞬间气质大变,从危险的杀手变成了一个唯唯诺诺的乡下汉子。
两人刚伪装完毕,房门就“砰”地一声被人从外面狠狠踹开!
一名身着皮甲、手持腰刀的士兵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目光如电般扫过屋内。他一眼就看到站在床边,穿着扎眼粉衣、低着头的“妇人”,以为是吓傻了的住客,想也不想,抬腿就一脚踹向“妇人”的腹部,嘴里骂骂咧咧:“滚开!挡什么道!”
玉璇(农妇)心中早有准备,见他踹来,非但没有运功抵抗,反而暗自将内力散开,硬生生用肉身接了这一脚。
她“哎呦”一声痛呼,声音带着妇人特有的尖细和痛苦,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地上,蜷缩起来,瑟瑟发抖,演技堪称精湛。
那士兵看也不看她,就要往屋里冲。
就在这时,化身憔悴农夫的苏昌河,眼中厉色一闪而逝,却又被他强行压下。他脸上堆起惶恐卑微的表情,嘴里用带着浓重湘西口音的官话,磕磕巴巴地喊着:“军、军爷!军爷息怒!那是俺婆娘!她、她胆子小,不懂事!您别跟她一般见识!”他一边说着,一边踉踉跄跄地跑过去,笨手笨脚地想要扶起地上的“妻子”,那模样活脱脱一个被官兵吓破胆的普通农夫。
士兵不耐烦地挥挥手:“滚一边去!搜查贼人!看见什么可疑的人没有?”
苏昌河(农夫)扶着“哎呦哎呦”叫唤的玉璇(农妇),连连摇头,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恐惧:“没、没看见啊军爷!俺们天没亮黑就睡下了,啥、啥动静也没听到啊!这、这是咋的了?”
那士兵狐疑地打量了他们几眼,见这对“夫妻”一个痛苦呻吟,一个胆小如鼠,穿着土气,面容普通,毫无破绽,实在不像是什么穷凶极恶的贼人,更不像身怀武功之辈。他又在房间里粗略扫视一圈,除了简单的行李,并无异状。
“晦气!”士兵骂了一句,不再理会他们,转身出门,继续搜查下一个房间。
听着脚步声远去,苏昌河才缓缓松开扶着玉璇的手。玉璇也从地上坐起,揉了揉依旧隐隐作痛的腹部,龇了龇牙。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庆幸和无奈。
“演技不错。”玉璇压低声音,带着点调侃。
“彼此彼此。”苏昌河恢复了些许本音,看着玉璇那身粉衣服,忍不住笑道,“就是这品味……下次易容,能不能选个素点的颜色?”
玉璇白了他一眼,懒得接话。两人不敢再多停留,迅速收拾了随身物品,混在逐渐被惊醒、惊慌失措的旅客中,低着头,跟着人流,顺利地离开了这家险些成为是非之地的悦来客栈。
晨光熹微中,一对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穿着土气衣衫的“农家夫妇”,相互搀扶着,步履略显蹒跚地汇入了小镇早起的人流,朝着四淮城的方向而去,很快便消失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