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苏昌河处理完琐事,重新回到福寿楼雅间时,桌上的菜肴已被席卷一空,杯盘狼藉。白鹤淮、萧朝颜甚至连那位刚到的药王辛百草,都已是面泛红晕,醉意醺然地趴在了桌子上。
小二正手脚麻利地撤下空盘,准备上第二席酒菜。苏喆倒是面色如常,依旧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仿佛周围的喧嚣与他无关。
李玉璇还在一小口一小口,执着地吃着最后几块点心,见她回来,也只是抬了抬眼皮。苏暮雨则看向他,轻声问道:“外面发生了何事?”
苏昌河随意地在他旁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残酒,笑了笑,语气带着惯有的不屑:“没什么大事,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杂碎,趁着你我暂时离了窝,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作祟罢了,已经打发掉了。”
李玉璇似乎有些困倦,打了个小哈欠,但手里的筷子还没放下,听到他们开始谈正事,立刻用没拿筷子的那只手捂住了耳朵,含糊道:“你们说你们说,我不听不听。”
苏昌河被她这掩耳盗铃的样子逗乐了,笑着去拉她的手:“这有什么不能听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李玉璇却灵活地躲开,依旧捂着耳朵,嘟囔道:“不听不听,暗河念经。”
苏暮雨没有理会两人的笑闹,微微皱眉,直接点出了关键:“是苏栾丹?”
“就是那个没用的卵蛋!”苏昌河骂了一句,语气转冷,“我这次离开暗河这么久,本就是对他的一次考验。可惜啊,有些人就是经不住考验,稍微给点机会,就迫不及待地想翻天。”他话语中透着一丝果然如此的嘲讽,以及掌控一切的冷酷。
苏暮雨轻叹一声,语气带着朋友间的关切:“等明日药王前辈替神医拔除余毒,我便随你一起回暗河一趟。”
“不必了。”苏昌河摆手,拒绝得干脆利落,“都说了是些杂碎了,我一人回去收拾绰绰有余。你在南安城的事情既然告一段落,也该去处理你自己的事了。”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苏暮雨,“那件事,你终究是避不开的,只是我还不知道,你会选择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去了结。”
苏暮雨低头,看着杯中残余的酒液,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与你争了。如你所言,这样的叛乱,对你而言确实易如反掌。”
这时,李玉璇才像是突然来了兴趣,悄悄放下捂着耳朵的手,好奇地侧耳倾听起来。
苏昌河看了她一眼,继续对苏暮雨说道,语气认真了几分:“我的事容易,但你的事,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解决的。天下无双城,即便如今‘天下第一城’的名头已被雪月城取代,连那一人即一城的慕凉城孤剑仙或许都不太将它放在眼里,但它毕竟还是底蕴深厚的‘天下无双城’。城中那些隐世不出的长老,实力个个都接近剑仙级别,如今的门主宋燕回,更是距离那真正的剑仙之境仅有一步之遥,绝非易与之辈。”
他说着,忽然转头,像是征求意见般问正在吃点心的李玉璇:“玉璇,这事儿,你怎么看?”
李玉璇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自己,愣了一下,将嘴里的点心咽下,思虑片刻,才认真说道:“如果站在我的角度,我会建议……用‘卓月安’这个身份,光明正大地走进去。无剑城少城主回归,要求一个当年的真相,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当然,”她话锋一转,眼神清澈地看着苏暮雨,“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毕竟那是你的过往,你的心结,最终要选择哪条路,用什么方式,还得看你自己如何权衡。无论如何,安全第一。”她的话既给出了建议,又充分尊重苏暮雨的决定,显得通透而有分寸。
苏暮雨听着她的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没有立刻回应。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等到从福寿楼出来时,已是漫天星辰,夜色深沉。苏暮雨向酒楼要了一辆马车,和李玉璇、苏喆一起,将醉得不省人事的白鹤淮、萧朝颜以及同样喝高了的辛百草小心翼翼地扶进车厢。苏喆负责驾车,带着李玉璇先行返回鹤玉药庄。
苏昌河则陪着苏暮雨,两人并肩,踏着清冷的月光,缓步行走在夜深人静、空无一人的南安城大街上。
回到鹤玉药庄,李玉璇费力地将三位“醉仙”安置妥当,白鹤淮和萧朝颜睡一间,辛百草单独一间。忙完这一切,她才回到自己房间。
坐在窗边,夜风微凉,吹散了几分酒意和疲惫。她忽然愣住了,一种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预感浮上心头——危险。既然夜鸦已经注意到了她,甚至可能猜到了她的身份,那么他迟早会找上门来。她不能坐以待毙。
“必须提前做好准备。”她低声自语,眼神变得锐利。随后,她又开始努力回想,自己究竟还给谁下过那种能与夜鸦身上蛊虫产生共鸣的“同息蛊”?可想破了脑袋,记忆依旧模糊,毫无头绪。
最终,困意席卷而来,她甩甩头,决定先休息,养足精神再说。她内核稳定,即便预感危险,也不会过度惊慌,而是冷静思考对策。
次日清晨,众人陆续醒转,聚于院中时,已不见了苏昌河的身影。
白鹤淮拿着个馒头,左右环顾,奇道:“咦?我们那位苏大老板呢?一大早就没见人影。”
李玉璇揉了揉还有些惺忪的睡眼,看向苏暮雨。苏暮雨神色如常,代为回答:“他有些紧急要事需要处理,已经先动身回暗河了。”
白鹤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咬了口馒头:“原来如此。难怪昨天觉得他忽然变得顺眼了不少,说话也没那么欠揍了,原来是要走了啊。”
一旁的辛百草轻轻咳嗽了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来,他对着白鹤淮正色道:“师叔,您体内的蛊毒虽被药力压制,但根子未除,终是隐患。我还有其他病人亟待救治,行程紧迫。不若今日我便为您行针,彻底拔除此毒,明日再观察一日,若一切无忧,我便得离开了。”
两个时辰之后,白鹤淮的房间内热气蒸腾。她坐在一个盛满漆黑药汁的大木桶中,浑身衣物早已褪去,雪白的肌肤上插满了细长的银针,看上去有些可怖。辛百草站在桶旁,神情专注,额头上已有细密的汗珠沁出。他沉声道:“师叔,接下来我将同时落下十三枚‘定魂针’,此过程极为痛苦,您需得忍耐。”
白鹤淮此刻已没什么气力说话,只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起!”辛百草低喝一声,衣袖一挥,十三枚银针应声悬浮至空中,针尖微微颤动。“落!”再一声令下,十三道银光如同受到指引,精准无比地同时刺入白鹤淮头颈处的十三处大穴。
“唔!”白鹤淮猛地仰头,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眉头紧紧皱起,牙关紧咬,全身肌肉都因极致的痛苦而绷紧,木桶中的药液也随之剧烈波动。
“玉璇!”辛百草轻吁一口气,目光转向一直静候在旁的李玉璇,“落掌!百会穴!”
李玉璇早已准备就绪,闻言立刻上前,缓缓抬起手掌,悬于白鹤淮头顶正中央的百会穴之上。
“便是此处!便是此时!”辛百草紧盯白鹤淮的反应,猛地喝道。
“好!”李玉璇眼神一凝,毫不犹豫,运转内力,一掌轻柔却带着暗劲,稳稳拍在了白鹤淮的百会穴上!
“嗬——!”白鹤淮身躯剧震,怒喝一声,一股无形的气劲竟将李玉璇震得向后踉跄了一步!随即,她微微张开嘴,一股浓稠如墨的黑烟从口中疾速涌出。
那黑烟在空中竟扭曲蠕动着,隐约显出一条狰狞黑色长虫的形态,张牙舞爪,仿佛不甘被驱离!然而这只是昙花一现,片刻之后,那黑虫虚影便发出一声无声的嘶鸣,彻底烟消云散,再无痕迹。
白鹤淮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睁开了眼睛,眼神先是茫然,随即被巨大的疲惫席卷,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声音虚弱:“我……好困……”说完,脑袋一歪,靠着木桶边缘便沉沉睡去。
李玉璇紧张地看向辛百草:“药王前辈,鹤淮姐姐她……”
辛百草仔细探查了一下白鹤淮的脉搏和气息,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肯定地点点头:“万事无忧了!余毒已清,让她好好睡一觉便好。”
李玉璇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小心地协助辛百草取下银针,然后细心地替白鹤淮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衣物,将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
辛百草走到门口,推开房门,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他才恍然发现,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时辰。他的肚子也适时地“咕咕”叫了两声,他摸了摸肚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忙完了才觉得,饿了。”
一旁的苏暮雨闻言,眼睛微微一亮,主动问道:“药王前辈若是不嫌弃,可想尝尝……青椒炒鸡蛋?我来做。”
白鹤淮这一觉,足足睡了一整天。等到第二日她自行下床时,已然是面色红润,神采奕奕,仿佛之前中毒昏迷、痛苦拔毒的惊险从未发生过。
辛百草又为她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完全康复后,便与李玉璇在屋内说了会儿话,交代了些后续调养的注意事项。
李玉璇送辛百草出来后,便坐在院子的台阶上,安静地看着苏暮雨练剑。他的剑法与往日她所见的凌厉杀招不同,此刻更像是一场绵绵春雨,剑势圆转绵长,带着一种潮起潮落般的自然韵律。李玉璇本是天生武脉,对武学感悟极深,仅仅是静静看了几遍,那剑招的轨迹与意蕴便已几乎熟记于心。
不一会儿,见辛百草背着药箱从屋内走出,一副要立刻动身的样子,李玉璇不禁困惑:“辛先生这般着急?不多留几日?”
辛百草脸上带着医者的急切,拱手道:“谷中还有几位重症病人等着我回去救治,实在是十万火急,耽搁不得!”他说完,身形一展,步法玄妙,轻功竟在瞬间变得极佳,几步迈出,人已如清风般掠出了鹤玉药庄的大门,很快便消失在街道尽头。
萧朝颜正好抱着一个圆滚滚的大西瓜从后院走进来,她将西瓜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四下张望:“咦?平时切瓜的苏昌河不在啦?”她只好吆喝苏暮雨:“雨哥!来,用你的剑,帮我们把这瓜开了呗!”
苏暮雨闻言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倒也没有推辞,手中长剑看似随意地轻轻一甩,一道寒光掠过西瓜。
“咔嚓”一声轻响,那西瓜便被均匀地分成了大小几乎完全一致的四大份,切口平滑如镜。
萧朝颜高兴地拿起一块,赞叹道:“不错不错!比苏昌河那家伙切得还要整齐漂亮!雨哥,你这手艺,简直是剑仙级别了!”
“剑仙的剑……会拿来切西瓜吗?”苏暮雨收了剑,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李玉璇也笑着接口道:“那怎么不行?我可听我姐姐说过,江湖上就有一位前辈,还曾用他的宝剑养桃子吃呢。不过像我姐姐那样心无旁骛、一心只有剑的人,自然是不会这么干的。但我就不一样了,”她语气轻快,带着点小得意,“我还就偏爱这人间烟火气。觉得多学点杂七杂八的本事挺好的,反正技多不压身嘛!”
白鹤淮也走到院中,活动了一下筋骨,看向收剑而立的苏暮雨,笑道:“我们倒是第一次见你如此心无杀意地练剑。”
苏暮雨转过身,目光扫过院中的友人,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决然:“嗯。我做了个决定,要出一趟远门了。接下来……恐怕需要手中之剑了。许久不曾真正为‘自己’练过剑,怕手生了。”
李玉璇对此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她点了点头,语气温和而支持:“有些事情,藏在心里久了,总会成为牵绊。与其让它时不时冒出来扰乱心神,不如找个机会,勇敢地去面对,去解开。只要记得,无论结果如何,保护好自己,平安回来就好。”
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家人”上。对白鹤淮而言,药王谷的师兄师姐、辛百草这些晚辈,以及现在鹤玉药庄的大家,都是她的家人。
李玉璇也深有同感:“我从小在外养病,错过了很多与父母姐姐相伴的时光,这确实很遗憾。但幸运的是,这一路上,我也遇到了许多待我如亲人般的师长和朋友,比如师兄,比如师父,比如你们……这也是一种珍贵的缘分。”
苏暮雨听着她们的话,眼神柔和了一瞬,他望着远处,轻声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家人……如今既然知晓了一些关于过去的隐秘,我想,我也该为我的家人们,去做一些早就该做的事情了。”他说着,仿佛是为了坚定决心,对着前方的空气挥出了一剑。
只听“叮”的一声脆响!
一枚金环不知从何处飞来,精准地砸在了他的剑锋之上,在空中打了个转,又灵巧地飞了回去。
苏暮雨转头,只见苏喆举着那柄挂着金环的佛杖,站在不远处院墙下,笑呵呵地看着他。金环飞回佛杖,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苏喆笑道:“离开暗河之后,老头子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认真地练剑。既然没有任务在身,何必如此磨剑?心中有事?”
“想去一个地方,了却一桩积压已久的心事。”苏暮雨持剑向前,剑尖遥指苏喆,竟是一副邀战切磋的姿态。
苏喆眼中精光一闪,举起佛杖:“你这一剑,我瞧着没有杀气,倒有几分‘问道’之心。怎么?想清楚了?以后要学着做个仗剑江湖的剑客,不再是那个收钱买命的杀手了?”
苏暮雨不答,剑势已起!苏喆哈哈一笑,手中佛杖一震,十几枚最大的金环瞬间飞射而出,如同拥有生命般,在空中交织成网,直接套向了苏暮雨的长剑!
那金环看似不大,却仿佛蕴含着千钧重力,一接触到剑身,便压得苏暮雨手臂一沉,剑尖不由自主地垂向地面!苏喆抓住这个机会,身形如电,冲着苏暮雨的脑袋就是一记凌厉的侧踢。
苏暮雨临危不乱,左手如封似闭,稳稳架住了苏喆这势大力沉的一脚,同时腰腹发力,一个灵巧的侧身卸去力道,右臂肌肉贲张,用尽全力猛地向上一拔。
“嗡——”长剑发出一声清鸣,一股磅礴的内力自剑身爆发而出,直接将那十几枚沉重的金环震得四散飞射出去!苏暮雨手腕一抖,长剑划出一道圆满的弧线,一道强大的剑气随之而生,竟引得院中凭空卷起一阵小型风沙!他朗声道:“至少,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想换一个身份,去求一个答案。”
“哦?”苏喆接回被震飞的金环,被这股剑气逼得连退五步才稳住身形,他饶有兴趣地问道,“什么身份?”
苏暮雨持剑而立,身姿挺拔,声音清晰地传遍小院:
“无剑城,少主,卓月安。”
“又求的是什么答案?”苏喆纵身一跃,手中佛杖带着呼啸的风声,如同泰山压顶般朝着苏暮雨当头砸下!
苏暮雨举剑相迎,眼神坚定,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与决绝:
“无双城号称天下无双,唯这‘剑’字一道,在我无剑城面前,它无法无双!”
苏喆与他硬拼一记,借力翻身落地,看着眼前气势已然不同的苏暮雨,恍然大笑:“我明白了!你小子是要——”
苏暮雨收剑回鞘,目光望向南方,那里是无双城的方向,他缓缓吐出四个字,掷地有声:
“问剑,无双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