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两个时辰,床上的白鹤淮便悠悠转醒,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清明。在她昏迷期间,李玉璇一直守在床边,同时也留意着苏昌河的神色。她心思玲珑,如何看不出苏昌河对那诡异而强大的药人之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兴趣与探究。
趁着白鹤淮还未完全清醒,屋内只有他们几人,李玉璇倒了杯温水,状似无意地走到苏昌河身边,将水递给他,同时低声说道,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那药人之术,以活人炼尸,驱使亡者,悖逆人伦,有违天道。无论它看起来多么‘有用’,终究是害人害己的邪魔外道。苏昌河,有些界限,碰不得。”
苏昌河接过水杯,指尖与玉璇的轻轻一触即分,他闻言,脸上那惯有的戏谑笑容淡了几分,银面甲下的眼神有些闪烁,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笑嘻嘻地说:“小县主这是在担心我误入歧途?放心,我苏昌河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心里还是有杆秤的。那种把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白送我都嫌晦气。”他这话说得轻巧,但究竟是真心还是敷衍,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李玉璇看着他,知道这人心思深沉,绝非三言两语能劝动,但该点的已然点到,便也不再深究,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回去照看白鹤淮。
苏昌河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又凑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半真半假地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若哪天我快死了,说不定还真想试试这‘起死回生’的滋味……当然,前提是别变得那么丑,也别听别人使唤。”
李玉璇回头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闭嘴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苏昌河见她嗔怒的样子,反而笑得更加开心,举手做投降状:“好好好,我闭嘴。我保证,绝不主动去碰那玩意儿,行了吧?”这承诺听起来依旧像是随口一说,但看着他难得收敛了讥诮、带着点认真的眼神,李玉璇心中稍安,至少短时间内,他应该不会去打那药人术的主意。
不久,白鹤淮彻底清醒过来,生龙活虎地坐起身。她感觉了感觉道:“夜鸦碾碎了那蛊虫?”
苏昌河闻言,立刻站起身,拍了拍衣服:“既然神医没事了,那我出去转转,看看苏暮雨那边需不需要搭把手。”他说完,身形一晃,便已出了房门,融入夜色之中。
李玉璇将后来发生的事情简单告诉了白鹤淮,白鹤淮听得眉头紧锁。玉璇又仔细为她把了脉,确认她体内那诡异的毒素确实被那粒白色药丸压制住,暂无大碍,这才真正松了口气。为了让白鹤淮好好休息恢复元气,李玉璇特意点了一支宁神静气的安眠香。
香烛袅袅,白鹤淮很快便感到困意袭来,安心地沉沉睡去。
后半夜,苏暮雨和苏昌河一同返回。李玉璇一直在厅堂等候,见他们回来立刻迎上前:“怎么样?追到了吗?”
苏暮雨神色平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追上了,也交了下手。但最后,我将夜鸦放走了。”
李玉璇微微蹙眉,尚未开口,一旁的苏喆却叼着烟杆,了然地点了点头,含糊地笑道:“放长线,钓大鱼?你还是你,暗河这一代里心思最缜密、最能沉得住气的那个。害怕直接杀了,会断了幕后之人的线索,或是引来更不可控的变故?”
苏暮雨没有否认,只是道:“他的命,暂时留着比死了有用。而且,他也碾碎了蛊虫。”他看向李玉璇和白鹤淮房间的方向,“不过,神医的毒,终究需要辛百草亲自来看看才稳妥。”
苏喆笑了笑:“你还是你,暗河这一代最心思缜密之人。都去歇息吧,明日起来,还得有一些麻烦事要应对呢。”
一直倚在门旁安静听着的萧朝颜,此刻忍不住疑惑道:“可是,那个知州不是已经知道玉璇姐姐是县主了吗?他怎么还敢来找我们药庄的麻烦?”
李玉璇轻轻摇头,分析道:“正因为他知道我是县主,才更可能来试探。我父亲是北离大将军,身份敏感。若我在这里仗着县主身份压人,传回天启,很容易被有心人构陷成武将之女倚仗父权、干涉地方政务。他恐怕就是料定我不敢轻易动用这层身份,才敢如此。”
“唉。”苏暮雨轻叹一声,走到门边,看着夜色中略显疲惫的李玉璇,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动作自然带着安抚,“别想太多,先休息。明日之事,明日再说。”说完,他便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苏昌河也溜溜达达地走到玉璇身边,抱着胳膊,语气轻松却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笃定:“明日你就在屋里喝茶看书,别露面。这点小事,我来解决。”
李玉璇抬头看他,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叮嘱道:“好,交给你。不过……记得别杀人。”
苏昌河挑眉,拖长了语调:“遵命——我的县主大人。”
次日清晨,一声响亮的马嘶划破了鹤玉药庄的宁静。苏喆推开院门,便看到一队身着制式军甲、手持长矛的士兵已将药庄团团围住。后方停着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车帘紧闭,车厢上绣着的仙鹤图案格外醒目——正是昨日那顶空轿的主人,知州大人的仪仗。
苏喆不慌不忙地握了握身边的佛杖,嚼了嚼嘴里的槟榔,带着浓重口音慢悠悠地问道:“来者何棱(人)啊?”
一名穿着亮银盔甲的统领策马行至门前,居高临下,厉声喝道:“跪下!”
苏喆仰起头,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忽然“哈哈哈”地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一时竟停不下来。
那统领眉头紧锁,面露怒容:“老东西,你笑什么?!”
苏喆根本不理会他,依旧笑得畅快,甚至笑出了眼泪。
“大胆!”统领怒极,手中银鞭一扬,带着破空声朝着苏喆当头抽下!
苏喆笑声戛然而止,手中佛杖看似随意地一转,便精准地迎上了那凌厉的银鞭。鞭身瞬间缠绕在佛杖之上,那统领见状,猛地发力向上拉扯,意图将苏喆连带佛杖一起拽起。
然而,苏喆双脚如同生根般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他抬眼看着那因用力而面色涨红的统领,咧嘴一笑,露出被槟榔染红的牙齿:“你系不系(是不是)觉得里(你)力气很大?”
统领咬牙,使出浑身气力,甚至夹紧了马腹,可苏喆握着那根看似普通的佛杖,依旧稳若泰山,无法撼动分毫。片刻之后,统领额头已满是汗水,呼吸也变得粗重。
苏喆忽然摇了摇头,像是玩腻了,握着佛杖的手臂猛地一沉,随即向后一拉!
那统领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惊呼一声,整个人竟被硬生生从马背上拽了下来,“噗通”一声摔在地上。
统领反应也算迅速,落地瞬间便果断弃了银鞭,一个翻滚拔出了腰间的长刀,怒喝着朝苏喆劈砍而去。
喆嘴角微微扬起,带着一丝嘲弄,不闪不避,只是抬手向前一探,竟然后发先至,精准无误地握住了统领持刀的手腕,那势大力沉的一刀便再也无法落下。他看着因惊怒而面容扭曲的统领,语气依旧带着那份古怪的口音:“杀气不要辣么(那么)重吗?”
“刷刷刷——”一片利刃出鞘的声音响起,跟随统领而来的兵士们见状,全都紧张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对准了苏喆。
苏喆转头,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明晃晃的刀锋,轻叹一声,仿佛在感慨他们的不自量力:“不容易啊。”
就在这时,一阵疾风倏地吹过众人身边,卷起几片落叶。
那统领被苏喆扣住手腕,动弹不得,此刻才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老者,根本不是什么普通药庄伙计,而是深藏不露的江湖顶尖高手!他见识过这类人的手段,知道硬拼下去绝对讨不了好,立刻强忍疼痛和屈辱,挥手高声制止:“都住手!不要轻举妄动!一切……一切听知州大人命令!”
与此同时,那辆华美的马车内,知州大人正冷汗淋漓,不停地用丝帕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他的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一个穿着黑衣、戴着半面银甲、正悠闲摸着自己小胡子的年轻男子,正是苏昌河。
知州大人根本不知道这个男人是怎么进来的,他只感觉刚才车帘似乎被风轻轻吹开了一瞬,然后身边就凭空多了一个人,吓得他魂飞魄散。
“你便是南安城的知州大人啊。”苏昌河幽幽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懒洋洋的磁性。
知州大人浑身一颤,连连点头,声音发抖:“是……是……下官正是……”
苏昌河仿佛很好奇似的,想了想问道:“知州,算是很大的官吗?几品啊?”
知州大人又擦了把汗,小心翼翼地回答:“五品……正五品。”
“哦。”苏昌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从怀里掏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饶有兴致地在指尖把玩着,那锋利的刀刃反射出的冷光,不时晃过知州的眼睛。“我不太懂你们朝廷的规矩,按照北离建制,五品算是很大的官吗?那……琅琊王萧若风,算是几品啊?”
知州被他这跳跃的问题问得一愣,不明白其意图,更不敢随意作答。
苏昌河却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我曾和他,在天启城中的碉楼小筑里,一起饮过酒。”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知州瞬间煞白的脸,又慢悠悠地补充道,“而且当时,里面还坐着一位永宁县主。县主大人心善,不想跟你们计较这些琐事,县主大人慈悲为怀,我呢来跟大人好好说说。”
知州大人腿一软,差点直接从座椅上滑下去,他声音愈发卑微:“原……原来是琅琊王殿下的好友!是永宁县主驾前的人!下官有眼无珠,失敬!失敬了!”
“哈哈哈哈哈。”苏昌河朗声笑了起来,随即收敛笑容,盯着知州,一字一顿道,“这间鹤玉药庄,我,是背后的老板。上次拿剑冲进你府里‘帮忙’的,是我的好兄弟。你痛失爱子,我听着,也觉得挺可惜。”
知州大人心中又是惊惧又是悲愤,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苏昌河却没给他机会,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种江湖人的直白和冷酷:“但是没办法,当时你儿子确实已经死了,救不回来了。我兄弟那么做,是快刀斩乱麻,免得他死后不得安宁,说起来,也算是一种‘超度’。”
他看着知州变幻不定的脸色,将手中匕首轻轻一横,刀刃几乎要贴到知州的官袍:“我和我兄弟都是江湖人,江湖人做事,很直接。知州大人,我给你指条明路。你今天呢,带着你的人,乖乖回去。洗个热水澡,给你儿子好好安排一下身后事。我们呢,继续在这里开我们的药庄,悬壶济世。你也继续做你的父母官,治理好南安城。从此以后,咱们两不相干,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知州大人脸上肌肉抽搐,显然内心极度挣扎,既怕眼前这煞星,又不甘心就此罢休。
苏昌河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将手中匕首又往前递了半分,语气变得森冷:“我若想杀你,只是一瞬间的事,外面那些人,根本来不及救你。”
知州强自镇定,颤声道:“你……你杀了我,也走不出这南安城!更何况,诛杀朝廷命官,那是死罪!”
“哈哈哈,”苏昌河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死罪?又不是第一次杀了。”他手腕轻轻一动,匕首的冷锋在知州脖颈旁的空气里划了一下,“当然,你也可以选另一条路。先假意答应,放过我们,回去后再偷偷摸摸调集几倍的人马来,想踏平我们这小小的鹤玉药庄。”他凑近知州,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恶魔般的低语,“但你放心,我们一定不会有事。而我,也一定会去找你……到时候,就不只是谈谈这么简单了。”
知州大人看着苏昌河那隐藏在银面甲下、看不清全貌却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又感受着脖颈旁那若有若无的冰冷杀意,浑身都被冷汗浸透。沉默了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他终于颓然地叹了口气,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哑声问道:“那日……我的儿子,他是真的……已经死了吗?”
苏昌河收起匕首,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你应该庆幸,那日去的是我兄弟,而不是我。若去的是我,可能你府上那一屋子的人,现在都没机会在这里跟你说话了。放心吧,我兄弟是个有原则的好人,他说你儿子没救了,那就是真的没救了。”
知州大人闭上眼,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他沉默了许久,终于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马车之外高声喝道:“退!所有人,撤回府衙!”
门外的士兵们虽然不明所以,但听到命令,还是迅速收刀列队,护卫着马车,如同潮水般退去了。
苏昌河像一阵风似的,在马车启动前便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车厢,回到了药庄厅堂。
李玉璇正坐在那里喝茶,见他进来,抬眼笑了笑,带着询问。
苏昌河大喇喇地在她对面坐下,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然后才挑眉笑道:“解决了。小的自然是不负县主所托,没见血,没杀人,和平解决。”
李玉璇被他这副邀功的模样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情也轻松了不少:“德行!这次算你功劳一件。”
“那是!”苏昌河得意地晃着脑袋。
两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互怼了几句,药庄内的气氛终于恢复了往日的轻松。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就在当天下午,李玉璇正在整理药材时,忽然感觉袖中某个小竹筒传来一阵轻微的、异常的悸动。她微微蹙眉,取出了那个竹筒——里面正是她交给苏暮雨、用于替换追踪的那只“隐息蝶”。
苏暮雨恰好从旁边经过,察觉到她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蛊蝶有异动?”
李玉璇盯着竹筒,眉头紧锁,语气带着困惑和一丝不安:“不应该啊……我这‘同息蛊’都是养在一起的,只有当他们遇到‘彼此’时,才会有这样的共鸣异动。夜鸦……他遇到了谁?我给哪个人……下过这样的蛊呢?”她努力回忆着,一时却想不起来。
鹤玉药庄很快恢复了往日的节奏。白鹤淮只在床上安心躺了一日,确认毒素被完全压制后,就再也按捺不住,生龙活虎地开始张罗药庄重新开张的事宜,仿佛之前中毒昏迷的惊险从未发生过。
几日后的一个午后,一个背着陈旧药箱、留着三缕清须、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来到了鹤玉药庄的门前。他抬头看着牌匾上“鹤玉药庄”四个字,嘴角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随即抬步迈入了院中。
看病?”坐在院中摇椅上假寐的苏喆立刻睁开了眼睛,手持佛杖拦在了男子面前,目光带着审视,“大病小病?急病还是久病?”
那男子笑着摇了摇头,语气温和:“不看病,找人。”
苏喆瞥了一眼男子身后那标志性的药箱,脸色一沉,带着江湖人的蛮横,怒斥道:“滚!这里没你要找的人!”
男子被呵斥,也不生气,只是无奈地笑了笑,缓声道:“老人家,我找我的小师叔。”
苏喆闻言一愣,上下打量了男子一番,看着他从容不迫的气度和那药箱,猛地反应过来,脸上怒容瞬间化为惊愕,随即是恍然:“你……你系(是)……药王辛……”
男子微微垂首,态度谦和,声音清晰地传入苏喆耳中:
“正是。辛百草,特来拜见小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