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萧楚河并肩走在回城的街道上,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沉默了半晌,萧楚河忽然停下了脚步,神色是少有的郑重。他看向李玉璇,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傲气和笑意的眼眸此刻清澈而认真。
“玉璇,”他唤道,声音低沉,“那个杀手……苏昌河,我认得他。”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当年在碉楼小筑,你和晴山被慕尹折暗算,我和敖玉赶到时,他就在现场,是慕尹折的搭档。他当时……是真的要杀你。”
这件事是萧楚河心中的一个结。他亲眼见过苏昌河的冷酷和杀意,无法理解为何如今玉璇似乎与这人有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交集,甚至……带着点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并非想探听什么秘密,只是出于对玉璇安危最本能的担忧。他是光明磊落的性子,若是玉璇不愿说,他绝不会追问,更不会私下通过百晓堂去调查,那是对朋友的不尊重。
李玉璇也停下了脚步,迎上他担忧而困惑的目光。她明白萧楚河的意思。她抬眼,望见了不远处那间熟悉的“朝来客栈”招牌,在暮色中静静矗立。她心中很快有了决断。
“楚河,”她开口,语气平静,“有些事,我也在确认。但我需要去一个地方。”她的目光投向朝来客栈。
萧楚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瞬间了然。以他的聪慧,岂会猜不到她要去见谁?他没有丝毫阻拦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好。”他甚至没有问是否需要陪同,只是道:“我就在前面的茶摊等你。”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亮着灯笼的简陋茶摊,“注意安全。”
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让李玉璇心头一暖。她看着萧楚河,眼底泛起柔和的笑意:“谢谢你,楚河。”
萧楚河被她这难得的、不带任何调侃的温柔笑意晃了一下心神,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耳根微热,嘴上却依旧硬气:“快去快回,别让我等太久。”
李玉璇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转身便朝着朝来客栈走去。萧楚河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客栈门口,这才迈步走向那个茶摊,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要了壶最普通的清茶,目光却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在客栈的方向。
李玉璇一步步踏上朝来客栈的木质楼梯,脚步轻缓。来到那间熟悉的房门外,她顿了顿,没有直接推门,而是抬手轻轻敲了敲。
门内,正叼着烟杆的苏喆皱了皱眉,含糊道:“有人来了。”
白鹤淮正在整理药箱,头也没抬:“请进。”
李玉璇推门而入。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被层层白布包裹、几乎缠成了个木乃伊、直挺挺躺在地上的苏昌河。那模样实在有些滑稽,玉璇嘴角忍不住微微抽动了一下,强忍下笑意,维持着表面的肃穆。
苏喆掏出了烟杆,骂骂咧咧:“他妈的,天启青龙使,心剑传人,那剑气强的,把我都吓到了。”他正说着,看到进来的是李玉璇,愣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混不吝的样子。
白鹤淮正拿着药粉作势要给苏昌河上药,见玉璇进来,也只是抬了抬眼。李玉璇没理会苏喆,径直走到苏昌河“尸身”旁边,蹲下身,不由分说地搭上了他露在外面的手腕脉搏。
指尖下的脉象虽因失血和疼痛有些紊乱,但根基沉稳,内力流转并无大碍,果然与她猜测的差不多——没有严重内伤,全是精心计算过的皮外伤,看着吓人,实则要不了命,但也足够他受一番罪了。
她刚收回手,就对上了苏昌河突然睁开的眼睛。那眼睛里哪里有一丝重伤垂危的浑浊,分明是带着惯有的、几分戏谑和玩味的亮光,正笑嘻嘻地看着她。
李玉璇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已经这样跟我装可怜装了三次了。”她伸出纤长的手指,一一数道,“几年前在碉楼小筑被慕尹折‘搭档’那回一次,真定城桥洞下受伤那回一次,现在,还来?”
白鹤淮闻言,从药箱里翻出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药瓶,随手丢给了站在一旁、同样身上带伤但显然清醒着的慕青阳:“用这药给他涂满全身,一日三次。一瓶用完了再来找我要。”
慕青阳接过药瓶,有些怀疑地看着这不起眼的小瓶子:“就这药便可以?”他显然对苏昌河的“重伤”程度心存疑虑,觉得这药未免太轻描淡写。
李玉璇这才正眼看向慕青阳,这人她在钱塘被追杀时打过照面,却从未如此近距离看清过。她语气平淡,带着点显而易见的嫌弃:“用这药都浪费了。”
白鹤淮白了慕青阳一眼,随后目光转向地上又开始哼哼唧唧装死的苏昌河,直接戳破:“说吧。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弄得这般凄惨,看起来唬人,但实际上一点内伤都没有,搁我这演苦肉计呢?”
苏昌河见装不下去,也不尴尬,嘿嘿一笑,撑着身子想坐起来,牵动了伤口,龇牙咧嘴地吸了口凉气,才道:“没办法,有些人,不见兔子不撒鹰。不弄得惨点,怎么取信于人?怎么……请君入瓮?”
李玉璇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自己倒了杯水,语气听不出喜怒:“所以你闹这一出,是为了让影宗相信,你们暗河刺杀琅琊王决心坚定,并且付出了‘惨重’代价,从而同意你们调动更多精锐进入天启?”
苏昌河挑了挑眉,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化为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他笑道:“小县主果然聪慧。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暗河的人想大规模进入看管森严的天启城,总得有个足够分量的理由。一次失败但足够惨烈的刺杀,以及一个‘不死不休’的复仇承诺,就是最好的敲门砖。”
“既能保全苏暮雨,也不会真的伤害琅琊王?”玉璇重复了他之前话语里的关键词,带着审视。
“当然。”苏昌河收敛了笑容,眼神变得深沉了些,“我说了,我找到了办法。”他并没有详细说明具体计划,但语气中的笃定让人难以怀疑。
李玉璇看着他,还想再问些什么细节。就在这时,苏昌河突然神色一凛,做了个“嘘”的噤声动作,眼神瞬间恢复了那种重伤虚弱的涣散。
房间内的苏喆、白鹤淮、慕青阳也立刻收敛了表情,慕青阳甚至迅速调整了一下站姿,显露出护卫的凝重。
几乎是同时,房门被推开,影宗的乌鸦走了进来。他看到躺在地上、浑身血污、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苍白脸的苏昌河,明显愣了一下,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听说你刺杀琅琊王失败了?”
没等苏昌河“艰难”地开口,慕青阳已经率先一步,语气带着压抑的愤怒反问道:“原本成功了!但是青龙使李心月突然赶到!你们影宗眼线遍布全城,我们明明已经发出信号,可你们却完全不知,来得还不如李心月快!大家长若死了,我定带领暗河众人与你们决一死战!”他这番话句句诛心,说得铿锵有力,将一个忠心护主、对盟友失误愤慨不已的角色演得淋漓尽致。
乌鸦原本还想奚落责备几句,被慕青阳这一通抢白,话顿时噎在了喉咙里。他皱了皱眉,辩解道:“我也不知你们今日要在雕楼小筑中动手。”
“废话!”慕青阳演技爆发,怒目而视,“机会仅在瞬间,哪有时间提前知会你们?是你们影宗信誓旦旦说能掌控天启动向!结果呢?”
乌鸦被堵得哑口无言,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苏昌河,终究是理亏,轻叹一声,语气缓和了些:“大家长受伤这么重,接下来……还有机会吗?”
这时,苏昌河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强撑着用手肘支起上半身,声音虚弱却带着一股狠劲:“乌鸦。”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错失了这一次的机会,琅琊王身旁一定会加多守卫,想要再杀他,就很难了。”
乌鸦点头,这点他认同:“是。很多时候,机会只有一次。”
“不。”苏昌河猛地咳嗽了几声,嘴角甚至逸出一丝血迹(玉璇看得出,那是他悄悄咬破了口腔内壁),他眯起眼睛,流露出一丝疯狂的狠厉,“机会还有,但是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我这一次……定要让琅琊王死无葬身之地!”那刻骨的恨意,连旁观的白鹤淮都微微侧目,演得着实投入。
“大家长想要如何?”乌鸦被他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问道。
苏昌河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沉声道:“我要召集暗河三家所有精锐入天启。”他一字一顿,“只为杀他一人。”
“暗河所有精锐入皇城?!”乌鸦闻言大惊失色。这动静实在太大了!
“相信我,”苏昌河用那只满是血污、微微颤抖的手,勉强抬起,拍了拍乌鸦的肩膀,留下一个殷红的血手印,眼神却异常坚定和疯狂,“不会有任何人察觉到。等他们察觉到之时,就已经死了。”他盯着乌鸦的眼睛,“我今日已拿出了我的诚意,几乎赔上性命……也希望易宗主,能拿出他的诚意。”
乌鸦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魔、不惜一切也要复仇的暗河大家长,沉吟了许久。暗河全员潜入天启,风险极大,但若能借此彻底除掉琅琊王这颗眼中钉……最终,他下定了决心,转身道:“好!我会禀明宗主。你好生养伤。”说完,不再多留,快步离去。
房门重新关上。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
随即,慕青阳长长舒了口气,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看向依旧躺在地上、却已经收起那副疯狂表情的苏昌河,又瞥了一眼安静坐在一旁、仿佛只是个旁观者的李玉璇,忍不住调侃道:“大家长,你这戏演得……连我差点都信了。不过,这位永宁县主在这儿,你也不避讳?”他语气带着点惊奇,毕竟李玉璇身份特殊,与琅琊王关系匪浅。
苏昌河慢悠悠地试图解开身上一些不必要的绷带,闻言懒懒地抬了抬眼:“避讳什么?她聪明着呢,瞒不过,不如让她看着。”他语气自然,仿佛李玉璇在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李玉璇没理会他们的对话,只是站起身,对白鹤淮道:“鹤淮姐姐,我先走了。”
白鹤淮点点头:“自己小心。”
李玉璇转身向门口走去,经过苏昌河身边时,脚步微顿,垂眸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无波:“下次再把自己弄成这样,别来找鹤淮姐姐,直接去找阎王爷报道吧。”
苏昌河闻言,非但不恼,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因为牵动伤口又倒吸一口凉气,却还是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门外。
慕青阳看着这一幕,摸了摸下巴,只觉得这位金枝玉叶的县主,和自家这位心思深沉的大家长,之间的关系,当真是耐人寻味得很。
李玉璇走出朝来客栈,夜色已然降临。她抬眼便看到了不远处茶摊上,那个即使坐在简陋木凳上也依旧身姿挺拔、难掩贵气的少年。他正望着她这个方向,在她看过去时,对她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