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温泽衍是在高二开学那天，他背着黑色双肩包站在公告栏前，阳光透过香樟树叶落在他发梢，像撒了把金粉。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人会让我往后的日子，疼得像被按在水里反复呛咳。

「同学，麻烦让让。」他的声音比初秋的风还凉，我赶紧往旁边挪了挪，书包带子蹭到他胳膊，拉链头硌得我手心发烫。

后来分座位，他居然就坐在我斜后方。我总能在数学课上闻到他身上的薄荷味，不是口香糖，是那种透明瓶子装的沐浴露味道，清清爽爽的，却带着拒人千里的劲儿。

我开始偷偷记他的习惯：他解数学题时会用三根手指转笔，写英语作文总爱在草稿纸上画小鲸鱼，体育课自由活动时会躲在看台后面看物理竞赛题。这些细碎的事像拼图，慢慢凑出一个沉默又耀眼的温泽衍。

第一次跟他正经说话是期中考后，我蹲在操场角落捡被风吹跑的试卷，他突然站在我面前，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物理卷子。「你的。」他说。

我抬头时正好撞上他的眼睛，睫毛很长，瞳孔是深褐色的，像浸在水里的墨石。「谢…谢谢。」我接过卷子，指尖不小心碰到他手背，像被打火机燎了一下，赶紧缩回来。

他没说话，转身就走，白衬衫后领沾着点草屑。我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直到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卷子都被捏皱了。

真正有交集是因为林薇薇。她是班里的文艺委员，长着双小鹿似的眼睛，笑起来有两个梨涡。她跟温泽衍小学就在一个奥数班，说话总带着熟稔的亲昵。

那天放学下雨，我没带伞，抱着书包站在教学楼门口发呆。林薇薇突然挽着温泽衍的胳膊跑过来，她把伞往我这边推了推：「乔茜，一起走吗？」

温泽衍的目光扫过我，没说话。我摇摇头：「不用了，我等我妈来接。」其实我知道，我妈今天加班。

他们走了没多久，雨突然下得更大了。我正想冲进雨里，一把黑色的伞突然罩在我头顶。温泽衍站在我身边，头发湿了几缕，贴在额头上。「我的伞太大，我送你。」

雨声噼里啪啦砸在伞面上，我们走在人行道上，中间隔着能再站一个人的距离。他的鞋跟踩过水洼，溅起的泥点落在我白色帆布鞋上，我却没舍得擦。

「你物理好像不太好。」他突然开口，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期中考的事。「嗯，有点难。」

「周末有空吗？我可以帮你补补。」

我当时差点绊倒在马路牙子上，心脏跳得像要撞破肋骨。「有…有空。」

那个周末我们在图书馆待了一下午。他讲题时会微微前倾，薄荷味混着图书馆的旧书味飘过来，我总走神，盯着他握笔的手指发呆。他发现了，用笔杆敲了敲我的练习册：「看题。」

声音有点凶，我却红了脸。

从那以后，我们好像熟了点。他会借我的课堂笔记，我会在他忘记带课本时把书往中间挪一挪。有次自习课，他突然传纸条给我，上面画着只歪歪扭扭的鲸鱼，旁边写着：这题选C。

我对着纸条笑了半节课，放学时把它夹进了日记本。

变故是从高三开始的。温泽衍的名字开始频繁出现在光荣榜上，保送清北的呼声越来越高。林薇薇看他的眼神越来越亮，而我，越来越像个躲在角落里的影子。

平安夜那天，我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给他买了支钢笔。笔身是深蓝色的，上面有细碎的星点，像他眼睛里的光。晚自习结束，我攥着笔盒在楼下等他，手心全是汗。

他跟林薇薇一起走出来，林薇薇手里捧着个包装精致的苹果，笑盈盈地递给她。「温泽衍，平安夜快乐。」

他接过来，说了声谢谢。然后，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我身上。我突然就没了勇气，把笔盒往书包里塞，转身就跑。

「乔茜。」他喊住我。

我停下脚步，背对着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圣诞歌还响。他走过来，站在我身后：「跑什么？」

「没…没什么。」我低着头，看见他的鞋尖停在我脚边。

「给你的。」他递过来一个苹果，用透明塑料袋装着，上面还沾着点水珠。「平安夜快乐。」

我接过苹果，指尖碰到他的，这次他没躲。「谢…谢谢。」我鼓起勇气把钢笔拿出来，「这个…给你。」

他接过去，打开看了看，嘴角好像弯了一下。「挺好看的。」

「那我先走了。」我转身就跑，跑出去老远才敢回头，看见他还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个钢笔盒。林薇薇站在他旁边，脸色不太好看。

那天晚上，我抱着那个苹果，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以为，我们之间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可第二天去学校，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他没提钢笔的事，也没再跟我说过话。我去问他题，他只淡淡地说：「问老师吧，我没时间。」

他开始跟林薇薇一起去自习室，一起去食堂。有次我去打水，听见林薇薇跟别人说：「温泽衍说，等高考完就跟我表白呢。」

水壶差点从手里掉下去，热水溅在手腕上，烫得我一哆嗦。我没回头，快步走回教室，趴在桌子上，肩膀止不住地抖。

从那天起，我开始躲着他。他的物理笔记我再也没借过，他的课本忘带时，我会把自己的往旁边挪得远远的。日记本里那张画着鲸鱼的纸条，被我撕下来，揉成了团。

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我的成绩掉了很多。班主任找我谈话，问我是不是压力太大。我点点头，没说其实是因为整夜整夜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温泽衍和林薇薇并肩走在一起的样子。

高考结束那天，全班聚餐。KTV里吵得要命，我坐在角落喝可乐，看着温泽衍被一群人围着灌酒。林薇薇坐在他旁边，时不时替他挡一杯，眼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有人起哄：「温泽衍，快跟薇薇表个白啊！」

温泽衍笑了笑，没说话，拿起酒瓶又喝了一口。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又移开了。

我突然觉得没意思，跟班长说了声不舒服，提前走了。走出KTV，晚风一吹，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我沿着马路慢慢走，手里攥着手机，犹豫了很久，还是把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填报志愿时，我报了南方的一所大学，离这里越远越好。录取通知书寄来那天，我正在收拾东西，看到温泽衍的名字出现在新闻里——他以全省理科第一的成绩，被清华大学录取了。

旁边配着他的照片，穿着白衬衫，站在学校门口，笑得很干净。我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后把报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大学开学那天，我在火车站排队检票，突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回头，看见温泽衍站在人群里，背着跟高中时一样的黑色双肩包。

「你也今天走？」他问。

「嗯。」我点点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报的哪所学校？」

「X大。」

他沉默了几秒，说：「挺好的。」

广播里开始检票，我赶紧说了声再见，转身就走。走进站台时，我忍不住回头，看见他还站在原地，手里捏着一张去北京的车票。

大学四年，我没再见过他。偶尔从高中同学那里听到他的消息，说他拿了国奖，说他进了实验室，说他跟林薇薇分了手。每次听到，心里都会像被针扎一下，然后迅速转移话题。

直到毕业那年夏天，我回高中参加校友会。走在熟悉的香樟道上，突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

「乔茜。」

我回头，看见温泽衍站在不远处，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比高中时高了点，也瘦了点。阳光落在他脸上，还是那副清清爽爽的样子。

「好巧。」我说，手指紧张地绞着包带。

「不巧，我听说你会来。」他走过来，手里拿着个东西，用牛皮纸袋装着。「这个，给你。」

我接过来，沉甸甸的。打开一看，是那支深蓝色的钢笔，笔帽上的星点还跟当年一样亮。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是他的字迹：

「高三那年平安夜，我本来想跟你说，我喜欢你。」

「林薇薇说，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就不会在我跟她走近时躲着我。」

「我等了你整个大学，你的号码一直打不通。」

风穿过香樟树叶，沙沙作响。我捏着那张纸条，手指抖得厉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钢笔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原来有些话，错过了时机，就真的再也说不出口了。

原来有些人，一旦转身，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他站在我面前，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乔茜，」他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我……」

「温泽衍，」我打断他，擦掉眼泪，努力挤出一个笑，「谢谢你的钢笔。」

我把钢笔放回纸袋里，递给他。「但它已经过期了。」

就像那个没说出口的平安夜祝福，就像那段被我们生生错过的时光，都过期了。

他没接，只是看着我，眼底的红血丝越来越明显。「我知道了。」他说。

我转身离开，没再回头。走出去很远，还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灼热的目光，像高中时无数个晚自习那样，落在我背上，带着沉甸甸的遗憾。

后来听说，温泽衍去了美国读博。再后来，听说他结婚了，妻子是他的同门，一个很优秀的女孩。

我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背着黑色双肩包的少年，想起图书馆里的薄荷味，想起那个被我揉皱的鲸鱼纸条。心口还是会疼，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喘不过气。

但我知道，有些人，注定只能出现在回忆里。就像那年夏天，他递过来的那个苹果，早就烂在了时光里。

而那句迟到了太久的晚安，也早就过期了。

过期的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