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初冬，寒意已深入骨髓。校园里光秃的枝桠在寒风中瑟缩，唯有高三教学楼灯火通明，如同黑暗中倔强的灯塔。然而，比期末考试更早降临的，是南城一中一年一度的冬季文艺汇演。这本该是紧张学习中的一抹亮色，对姜雨晴而言，却成了新的压力源。

她被推选为班级代表，表演钢琴独奏。

当班长在讲台上宣布这个消息时，姜雨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痕。上台？聚光灯下？在全校师生面前弹琴？光是想象那个场景，她的胃就开始痉挛，手心瞬间沁出冷汗。她从小练琴，琴技被老师称赞颇有灵气，但那份刻骨的怯场，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真正离开过她。

“我……我不行的！”姜雨晴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脸色微微发白，“换别人吧，苏一唱歌很好，或者陈默……”

“哎呀晴晴，你就别推辞啦！”苏一立刻搂住她的肩膀，用力晃了晃，“你可是我们班隐藏的钢琴女神！上次音乐课我听过，超好听！给班级争光的时候到了！” 其他同学也纷纷附和。

李老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姜雨晴，这是班级的决定。你的水平大家有目共睹，克服一下心理障碍。距离汇演还有两周，好好准备。” 一锤定音。

姜雨晴像是被架在了火上烤，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心却沉甸甸地坠了下去。接下来的几天，她明显沉默了许多，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愁绪。即使在小组讨论时，也常常走神，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模拟着琴键的按压。

她开始利用午休时间偷偷溜去音乐教室练习。空旷的教室，冰冷的琴键，窗外呼啸的风声，都加剧了她的紧张。指尖僵硬，错音频出，越是害怕弹不好，就越是出错，恶性循环。挫败感和对正式演出的恐惧像两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这天午休，姜雨晴又一次坐在冰冷的琴凳上，对着谱架上那首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发怔。优美的旋律在她脑中盘旋，可手指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按下琴键。

“哆……唻……” 生涩的音符断断续续地响起，毫无流畅感可言。她懊恼地停下，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腿。巨大的挫败感和即将到来的当众出丑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鼻尖一酸，眼前瞬间模糊。

就在眼泪即将夺眶而出的瞬间，一个温和的、带着点试探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门口响起：

“这里……节奏可以再慢一点。”

姜雨晴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回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周屿安斜倚在门框上，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他没有穿校服外套，只穿着那件灰色连帽卫衣，双手插在口袋里。午后的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金边。他脸上没有戏谑，没有惊讶，只有一种安静的、近乎包容的温和。琥珀色的眼眸清澈地映着她狼狈的样子，没有嘲笑，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鼓励？

“你……你怎么在这里？”姜雨晴慌忙抬手擦掉眼泪，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窘迫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自己最狼狈、最脆弱的样子，竟然被他看到了！

“路过，听到琴声。”周屿安走进来，脚步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走到钢琴旁，没有靠得太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弹得……很有感情。”他的目光落在琴谱上，语气认真，“就是有点紧张？”

姜雨晴咬着唇，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我……我怕上台。那么多人看着……我会忘谱，会弹错……” 她说不下去了，那种巨大的恐慌感再次攫住了她。

周屿安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等她说完，他才微微弯下腰，视线与她平齐，琥珀色的眼眸专注地看着她，像两汪沉静的湖泊。

“看着我，姜雨晴。”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姜雨晴下意识地抬起还泛着水光的眼睛，望进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那里面清晰地映着她小小的、不安的影子。

“你看到什么？”他问。

姜雨晴一愣：“……看到我自己？”

“对，只有你自己。”周屿安轻轻地说，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带着回响，“上台的时候也一样。灯光打下来，台下的人都是模糊的。你只需要看着谱子，或者……闭上眼睛，想着你想弹给谁听，想着你指尖下的音符想要诉说的故事。”

他的话语像带着魔力，奇异地抚平了她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忘谱了也没关系。”他继续说，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跳过去，接着弹下面的。音乐是流动的，不是考试。没人会拿着谱子一个字一个字对照你弹得对不对。重要的是……你投入其中的那份感觉。”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弹琴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光。相信自己。”

“相信自己……”姜雨晴喃喃地重复着，看着他那双盛满了真诚和鼓励的眼睛，一种陌生的、温暖的力量，正从心底深处一点点滋生出来，驱散了冰冷的恐惧。

“嗯。”周屿安直起身，嘴角扬起一个很浅、却无比温暖的弧度，“再来一遍？就当……弹给我一个人听。”

姜雨晴的心，因为他这句话，重重地、甜蜜地跳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重新将手指放在冰凉的琴键上。这一次，她不再去想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不再去想可能的失误。她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是他倚在门框上温和的身影，是他那双沉静鼓励的琥珀色眼眸，是他那句“你弹琴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光”。

指尖落下。

流畅、舒缓、带着淡淡忧伤却又饱含力量的音符，如同清泉般从她指间流淌而出，渐渐充满了空旷的音乐教室。肖邦夜曲中那份细腻的情感和复杂的思绪，在她专注的演绎下，竟有了别样的生命力。

周屿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倚着钢琴，目光落在她投入的侧脸上。阳光透过窗户，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跃，在她随着音乐微微起伏的肩头洒下光晕。那一刻，她仿佛真的在发光。

文艺汇演当晚，大礼堂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后台，穿着租来的白色小礼服的姜雨晴紧张地绞着手指，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她能清晰地听到前台主持人报幕的声音：“……下面请欣赏，高三（1）班姜雨晴同学带来的钢琴独奏——《升c小调夜曲》！”

掌声响起。

姜雨晴感觉双腿像灌了铅，几乎迈不动步子。

“晴晴！加油！你是最棒的！”苏一用力抱了她一下。

陈默也投来鼓励的眼神。

姜雨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开脚步。聚光灯打在身上的瞬间，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钢琴前，怎么坐下的。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刺在她身上，让她几乎窒息。手指僵硬地放在琴键上，第一个音符是什么？谱子呢？她的大脑一片混沌！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就在她几乎要崩溃逃离的瞬间，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观众席前排——那是苏一和陈默为她占的位置。

然后，她的视线凝固了。

苏一旁边，那个空着的位置……此刻，正坐着一个人。

——周屿安

他没有穿校服，一件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衬得他脖颈修长，气质沉静。在一片模糊的暗影中，唯有他的身影清晰无比。他就那样安静地坐在那里，琥珀色的眼眸穿过人群，精准地、毫无阻碍地落在她身上。没有催促，没有担忧，只有一种全然的、沉静的信任和鼓励。他的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极淡的、安抚的弧度。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台下所有的喧嚣和目光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他和他眼中那份沉甸甸的信任。

他无声地用口型说了一句：“别怕。”

像是有魔力一般，姜雨晴那颗狂跳不止、几乎要冲出胸膛的心脏，奇迹般地安稳了下来。指尖的僵硬感在消退，冰凉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脑海里不再是恐惧的空白，而是午后的音乐教室，阳光，和他温柔的话语——“你只需要想着你想弹给谁听……你弹琴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光。”

再次睁开眼时，她的目光已经变得沉静而坚定。指尖落下。

第一个音符响起，清澈、准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坚定地流淌出来。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流畅的旋律如同月光下的溪流，带着肖邦特有的诗意与忧伤，渐渐铺满了整个礼堂。她不再看台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指尖在琴键上轻盈跳跃，身体随着音乐的起伏而微微晃动。那份因紧张而生的僵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全情投入的灵动与专注。

聚光灯下，穿着白色小礼服的少女坐在钢琴前，微垂着头，长发披肩，侧脸线条柔和而专注。流畅优美的音符从她指尖倾泻而出，仿佛带着魔力，让整个喧闹的礼堂渐渐安静下来。那一刻，她真的在发光。

周屿安坐在台下，目光一瞬不瞬地追随着台上那个耀眼的身影。他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握紧，又松开。琥珀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惊艳、骄傲、温柔，还有一丝深藏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悸动。

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悠长地消散。短暂的寂静后，雷鸣般的掌声轰然响起，夹杂着赞叹的口哨声。

姜雨晴站起身，脸颊因为激动和投入而泛着红晕。她微微鞠躬，目光再次投向观众席前排。周屿安正用力地鼓掌，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灿烂的笑容，琥珀色的眼眸亮得惊人，里面清晰地映着台上那个光彩照人的她。

四目再次相接，隔着掌声和人海。姜雨晴感觉自己的心被一种巨大的、甜蜜的暖流彻底充盈、淹没。她回了他一个同样灿烂的笑容，眼角却微微湿润。

演出结束后的后台，一片忙碌和祝贺声。姜雨晴被兴奋的同学们围着，脸上还带着演出成功的红晕。她一边应付着大家的称赞，一边忍不住在人群中搜寻那个黑色的身影。

终于，在后台通往侧门的走廊拐角，她看到了他。

周屿安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微微低着头，似乎有些疲惫，但看到姜雨晴走过来，立刻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温暖的笑容。

“弹得……”他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某种更深邃的东西，声音低沉而温柔，“……真美。”

简单的两个字，却像带着电流，瞬间击中了姜雨晴的心房。她的脸颊更红了，心跳快得像要蹦出来。“……谢谢。”她小声说，声音里带着雀跃和后知后觉的羞涩，“也谢谢你……午休的时候。”

周屿安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他从身后拿出一个用牛皮纸简单包好的、方方正正的东西，递到她面前。

“什么？”姜雨晴疑惑地接过来。

“祝贺演出成功。”周屿安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一点心意。”

姜雨晴小心地拆开牛皮纸。里面是一本手工装订的册子。封面是素净的米白色卡纸，上面用钢笔手写着漂亮的花体字：《升c小调夜曲》乐谱手稿。

她惊讶地翻开。

里面的乐谱，竟然全是用钢笔手抄的！每一个音符，每一个休止符，甚至每一个强弱记号，都工整得如同印刷体，笔迹遒劲有力，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在乐谱的空白处，还用极细的笔触，勾勒着几朵素雅的、含苞待放的**栀子花**。

她认得这个笔迹！是他习题册上那种严谨又充满个人风格的笔迹！是他辩论稿上锋芒毕露的笔迹！

他竟然……手抄了整首曲子的乐谱给她？！

姜雨晴的心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感动和震撼攫住了。指尖拂过那清晰温润的墨迹，拂过那几朵精心勾勒的栀子花，一股强烈的酸涩和甜蜜交织着涌上鼻尖，眼眶瞬间就红了。

“你……你什么时候……”她抬起头，声音哽咽，眼中水光盈盈地望着他，感动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周屿安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和眼中的水光，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耳根泛起可疑的红晕。他抬手摸了摸后颈，声音带着点不自然的沙哑：“咳……就……晚上没事的时候，随便抄抄。” 他顿了顿，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那个……栀子花，画得不好，你别嫌弃。”

“不嫌弃！”姜雨晴立刻摇头，紧紧抱着那本还带着他掌心余温的手抄乐谱，像抱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一点都不嫌弃！我……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 她仰着脸看他，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但嘴角却高高扬起，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带着泪光的笑容。

那笑容，比舞台上聚光灯下的她，更加耀眼夺目，直直撞进周屿安的心底最深处。

走廊里光线昏暗，空气冰冷。但两人之间，却仿佛流淌着无声的暖流。手抄的乐谱，勾勒的栀子花，女孩带泪的笑靥，少年微红的耳根……所有无声的语言，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汹涌澎湃的心跳声。

栀子花，终于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在少女的心田，毫无预兆地、盛大而清晰地绽放了。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那份因他而起的悸动、依赖、心疼和欢喜，早已不再是好奇，而是名为“喜欢”的花。然而，当指尖拂过他精心抄写的乐谱时，那温润的墨迹下，是否也潜藏着命运无声的伏笔？如同栀子花开，芬芳馥郁，却也预示着盛夏将尽，花期难长。

第五章《栀子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