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梅雨季节,南城老巷被黏腻的水汽裹得喘不过气。青石板路缝隙里的苔藓疯长,把霍家老宅的门槛洇出一圈深绿。墙根下的排水管滴滴答答淌着水,在低洼处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头顶灰蒙蒙的天。
温阮蹲在霍家隔壁的墙根下,耳朵紧紧贴在斑驳的木门上。门板上的红漆早已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木头纹理,还留着几道歪歪扭扭的刻痕——那是她小时候踮着脚量身高的记号,最上面一道已经快到她肩膀了,旁边紧挨着的,是霍承砚的。
门内的争吵声像浸了水的棉絮,闷沉沉地透出来。是霍承砚的爸爸,霍明远,那个总是穿着笔挺西装、袖口别着银质袖扣的男人,此刻的声音里带着难得的焦躁:“必须走!下礼拜的机票,跟你祖父去伦敦学金融,没得商量!”
温阮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板上的刻痕,指甲缝里塞满了潮湿的木屑。她知道霍承砚的祖父,那个住在海外的老人,每次回来都穿着三件套西装,拄着雕花木杖,看人的眼神像在估量一件古董的价值。上回他来,还捏着霍承砚的胳膊说:“肩窄了点,得练练马术,霍家的继承人不能是文弱书生。”
然后是霍承砚的声音,比平时更低,却像淬了冰的铁丝,带着股不肯弯折的拗劲:“我不喜欢金融,数字看着头疼。我想留在这里,跟陈先生学修古董钟表。”
“学修钟表?”霍明远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门板都发颤,“霍家的继承人去学修破烂?承砚,你是不是被隔壁那个野丫头带坏了?整天跟着她疯跑,演那些不上台面的戏码,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野丫头”三个字像颗小石子,“咚”地砸进温阮的心里。她猛地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手里那本画满小人儿的笔记本被攥得发皱,封面上用蜡笔写着“魔法钥匙奇遇记”,是她熬了三个晚上写的新“剧本”。主角是一把会说话的黄铜钥匙,能打开所有困住朋友的门,本来想等霍承砚放学回来,在他们的秘密基地里演给他看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带着股陈年木头受潮的味道。霍承砚背着书包走出来,白衬衫的领口被扯得有些歪,露出一小片锁骨。他看见蹲在墙根的温阮,脚步顿了顿,眼底的红血丝像没擦干净的墨渍,顺着眼尾往下爬。
“你都听见了?”他问,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温阮点点头,把笔记本往身后藏了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抬头看他,阳光从巷子尽头斜斜照进来,刚好落在他额前的碎发上,有几根不听话地翘着——平时他总会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像个小大人。
“你要走了吗?”她小声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去很远的地方?”
霍承砚没说话,只是走过来,蹲在她面前。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他从裤兜里掏出个东西,小心翼翼地塞进她手里。
是个冰凉的金属物件,带着点潮湿的水汽。温阮摊开手心一看,是枚黄铜钥匙,钥匙柄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阮”字,刻痕里还残留着细小的铜屑。这是他们两家共用的那个储物间的钥匙,去年冬天霍承砚找锁匠配的,说“这样你什么时候想去都能进去”。
“这是……”温阮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个“阮”字,冰凉的金属硌得指尖发麻。
“储物间的钥匙。”霍承砚的手指蹭过她的掌心,带着点汗湿的黏腻,“我那把刻了‘砚’字,暂时放在你这里。”
他说的储物间,在老宅最里面的夹道里,大概只有两个衣柜那么大,堆着两家不用的旧家具和过冬的煤球。去年冬天,霍承砚用铁丝给她搭了个小台子,就在煤球袋旁边,铺着他从家里拿出来的旧毛毯。她就在那里演“白雪公主”,把红围巾披在身上当披风,他坐在煤球袋上当观众,看完总会从书包里摸出颗奶糖,说“赏你的,皇后娘娘”。
“为什么放我这里?”温阮捏着钥匙,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你可以自己带走啊。”
“我走了之后,你帮我看着。”霍承砚低头看着她的鞋——那是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脚趾处磨破了个洞,露出一点点粉红的袜子。他昨天还说要把自己的新运动鞋送给她,被她撅着嘴拒绝了,“我不穿男孩子的鞋,像个假小子。”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里面有我给你留的东西。”
温阮吸了吸鼻子,突然想起昨天放学,看见他蹲在储物间门口,手里拿着把小刀,对着门板不知道在刻什么。她当时喊了他一声,他慌忙把刀藏起来,脸都红了,说“没什么”。
“是什么东西啊?”她追问,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等我回来再告诉你。”霍承砚抬起手,似乎想擦她的眼泪,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捏成了拳头。他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虎口处有个小小的疤痕——那是去年帮她够房檐上的风筝时,被钉子划破的,她还记得自己把创可贴给他贴上时,他疼得龇牙咧嘴,却硬说“不疼”。
“别哭。”他的声音有点慌,“我会回来的。等我回来,我们一起打开储物间,看里面的东西。”
“真的?”温阮抬起头,睫毛上挂着泪珠,像沾了露水的蒲公英,“你不会像我爸的朋友那样,说去广州做生意,就再也不回来了吧?我妈说,他是骗我们的,其实是不想还借我家的钱了。”
“不会。”霍承砚说得很认真,他蹲下来,平视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很黑,像老宅后院那口深井,总能映出她的影子。“我给你拉钩。”
他的小拇指勾住她的,指腹有层薄茧,是平时帮她爬树掏鸟窝磨出来的。“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就是小狗。”两人一起念着这句童谣,声音里都带着哭腔,巷子里的风穿过,把尾音吹得晃晃悠悠。
那天晚上,温阮赖在霍承砚家不肯走。霍承砚的妈妈,那个总是笑眯眯的阿姨,给她煮了糖水荷包蛋,说“让阮阮陪我们承砚最后一晚”。两个孩子坐在霍承砚的小床上,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谁都没说话。
房间里有股淡淡的樟脑丸味道,是从衣柜里飘出来的。霍承砚的衣柜里挂着好几件小西装,都是他爸爸给他准备的,说“出席场合要穿得正式”。温阮总说他穿西装像个小老头,他就会皱着眉反驳:“总比你整天穿着破裙子爬树强。”
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片银辉,刚好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放着个相框,是去年过年时拍的,她和霍承砚站在老宅的大门口,她穿着红色的棉袄,手里举着个糖葫芦,他穿着灰色的大衣,嘴角抿得紧紧的,却偷偷往她这边靠了一点。
“给你。”温阮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到霍承砚手里。是颗用彩色玻璃纸包着的糖,是她攒了三天的零花钱买的,橘子味的,他最喜欢的那种。
霍承砚接过来,捏在手里,玻璃纸的响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你不是最喜欢橘子味吗?”
“我还有。”温阮撒谎了,她其实只有这一颗。
他没说话,只是把糖放进了口袋,然后从枕头底下摸出个东西——是个小小的铁皮盒子,印着卡通图案,是他生日时妈妈送的。他打开盒子,里面装着十几颗奶糖,都是橘子味的。
“这些给你。”他把盒子推到她面前,“省着点吃,吃完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等我回来再给你买。”
温阮把铁皮盒子抱在怀里,冰凉的铁皮贴着胸口,好像能把那颗怦怦乱跳的心按住。她突然想起什么,掀开被子跳下床,从书包里翻出那本“魔法钥匙奇遇记”,塞到他手里:“这个给你看,等你回来,我演给你看。”
霍承砚接过笔记本,认真地翻着。她写得很潦草,有时候还用拼音代替不会写的字,画的小人儿也歪歪扭扭,公主的裙子像个倒扣的碗,恶龙的爪子像几根火柴。可他看得很仔细,连她在页边画的小太阳都没放过。
“写得很好。”他看完,把笔记本还给她,语气很真诚,“比我看过的童话书都好。”
温阮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刚才的难过好像被这句话吹散了不少。她重新爬上床,把铁皮盒子放在枕头底下,钥匙放在盒子旁边,这样一伸手就能摸到。
“霍承砚,”她突然说,“你到了英国,要记得给我写信。”
“嗯。”
“要写你住的房子是什么样的,有没有像我们家这样的老槐树。”
“嗯。”
“还要写那里的小朋友喜不喜欢你,有没有人欺负你,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她想了想,“你就告诉我,我去帮你揍他。”
霍承砚忍不住笑了,是那种很轻的、从鼻子里哼出来的笑。“你怎么帮我揍?坐飞机去吗?”
“我可以!”温阮梗着脖子说,虽然她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
那天晚上,温阮睡得很轻,总觉得刚闭上眼睛,天就亮了。
霍承砚走的前一天,温阮把自己所有的“剧本”都塞进了储物间的墙缝里,用一块松动的砖头挡住。又把妈妈新买的橡皮切成两半,一半塞进他的书包:“这个给你,写错字可以擦。英国的字是不是跟我们的一样啊?”
“有点不一样,是英文。”霍承砚说,“不过我会学好的,到时候写英文信给你。”
“我看不懂英文。”温阮撅嘴。
“那我就写一句中文,一句英文,再画个图。”
那天下午,他们又去了储物间。温阮演“小哪吒闹海”,把红布条系在胳膊上当混天绫,霍承砚就用煤块在地上画波浪,说“这是东海”;她嫌他的“观众”当得不够投入,他就从家里偷拿爷爷的老花镜戴上,镜片滑下来好几次,逗得她哈哈大笑。
玩累了,两人就坐在煤球袋上,分享最后一颗奶糖。橘子味的甜在舌尖散开,带着点微微的酸,像这个黏糊糊的夏天。
“霍承砚,”温阮突然指着墙上,“我们在这里刻字吧。”
她从口袋里掏出把小刀,是她爸爸削木头用的,有点钝。她踮起脚,在墙上歪歪扭扭地刻了两个字:“等你”。
霍承砚接过刀,在旁边刻了两个字:“一定”。
刻痕不深,被墙上的灰盖住了大半,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可他们都知道,那里藏着一个约定。
离别的那天早上,天还没亮,巷子里只有几声稀疏的鸟叫。温阮被妈妈轻轻推醒,“阮阮,霍家的车来了,去跟承砚说声再见吧。”
她光着脚跑到窗边,看见霍家的门口停着辆黑色的轿车,车身锃亮,在灰蒙蒙的天色里像块巨大的墨玉。霍承砚背着大大的行李箱站在车边,他的祖父拄着拐杖站在旁边,脸色沉得像要下雨。
温阮抓起枕头下的钥匙和铁皮盒子,光着脚就往外跑。地板的凉意从脚底窜上来,可她一点都不觉得冷。“霍承砚!”她喊着,声音在空荡的巷子里飘得很远,带着点回音。
霍承砚猛地回头,看见她穿着粉色的睡衣跑过来,头发乱糟糟的,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铁皮糖盒。他挣脱祖父的手,朝她跑过去,皮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噔噔”的响声。
“这个给你!”温阮把糖盒塞给他,又把那半块橡皮递过去,“你要记得写信!用中文写!”
“我会的。”霍承砚的眼睛亮得吓人,像是落了两颗星星。他从脖子上扯下什么,塞进她手里——是条细细的红绳,上面挂着他那把刻着“砚”字的钥匙。“放在你那里,等我回来一起打开储物间。”
汽车喇叭响了,祖父的咳嗽声在巷子里格外刺耳。霍承砚被拉上车,他从后窗看着温阮,一直看着,直到车子拐过巷口,再也看不见了。
温阮站在原地,手里攥着两把钥匙,一把刻着“阮”,一把刻着“砚”,红绳缠着她的手指,勒出浅浅的印子。钥匙的铜锈味混着清晨的湿气钻进鼻子,有点涩涩的。
她突然想起昨天在储物间刻的字——她刻的“等你”,他刻的“一定”。
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等你”这两个字,会被时间拉得那么长。长到她从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变成了聚光灯下被千万人追捧的温阮;长到他从会为一颗奶糖脸红的少年,变成了财经杂志封面上眼神锐利、不苟言笑的霍承砚。
更不知道,再次相见时,他们会站在名利场的两端,隔着十年光阴和数不清的秘密,重新打量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彼此。而那两把生锈的钥匙,终将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带着满身的铜锈味,再次转动时光的锁芯。
巷子里的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打在槐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温阮低头看了看手心的钥匙,把它们紧紧攥在手里,转身往回走。睡衣的下摆沾了泥,脚上也沾满了湿滑的青苔,可她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像个突然长大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