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碎碎念: 他们的故事太像戏文,柔情不过是灯下幻影,光影斑斓中一切似真非真,某一刻或许有人动了心,可白天来临前,他们就被昨日的谎言唤醒来写
凌晨三点,FPX基地的训练室依然亮得刺眼,像一艘固执漂浮在黑夜之海的方舟。惨白的光管嗡鸣着,将空气都照得冰冷,空气里只有键盘被反复敲击的脆响和鼠标点击的哒哒声,单调而持久,如同某种不知疲倦的计时器。林炜翔缩在宽大的电竞椅里,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脸上显而易见的疲惫,眼角下方有淡淡的青痕。屏幕上,他操控的ADC又一次在对方辅助闪现强开下被秒杀,灰白的“失败”字样刺眼地弹了出来。
“啧。”旁边传来一声清晰的、带着强烈不耐的咂舌声。
林炜翔不用转头也知道是谁。刘青松,他的辅助,此刻脸色比训练室的白墙还要冷硬几分。他猛地摘下耳机,随手砸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凌晨格外突兀。
“林炜翔,”刘青松的声音像淬了冰,每个字都冒着寒气,“你走位能不能带点脑子?对面辅助意图都写在脸上了,你是瞎了还是反应慢?”
林炜翔没吭声,只是盯着屏幕上那个倒下的英雄尸体,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习惯了这种来自刘青松的尖锐,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神经末梢,留下一种奇异的、近乎依赖的钝痛。他默默点开回放,拖动着进度条,屏幕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看这里,”刘青松的椅子滑近,带着一阵风,他探身过来,手指用力地点着林炜翔的屏幕,指尖敲在冰冷的液晶屏上,发出笃笃的轻响,“看到了吗?我ping了三次信号!你但凡往这边扭一下,会死?嗯?”他的呼吸因为激动而微微急促,几乎喷在林炜翔的耳廓。
林炜翔下意识地往旁边偏了偏头,避开那过于靠近的气息,喉结滚动了一下。屏幕上,辅助的信号标记确实清晰地亮在河道草丛附近。他闷闷地应了一声:“嗯,我的。”声音低哑,带着熬夜后的沙砾感。
“你的?”刘青松嗤笑一声,身体却没有立刻退开,那股属于他的、淡淡的清洁剂混合着一点咖啡因的味道,顽固地停留在林炜翔的感知范围内,“一句‘你的’就完了?明天打EDG,对面下路组什么风格?你打算继续这样送?”
空气瞬间绷得更紧,像拉满的弓弦。训练室其他角落的零星队员都默契地低下头,手指在键盘上敲得更快,假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林炜翔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掐进掌心。一股被反复摩擦的委屈和烦躁冲上头顶,让他几乎要脱口顶回去。他猛地转过头,视线撞进刘青松近在咫尺的眼睛里。那双眼睛在冷白灯光下显得格外锐利,像淬了火的刀锋,清晰地映着林炜翔自己有些狼狈的脸。可就在那刀锋般的冷硬之下,林炜翔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疲惫,像深潭底下转瞬即逝的涟漪。
所有冲到嘴边的话,被这短暂的一瞥硬生生堵了回去,卡在喉咙里,火烧火燎。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更用力地抿紧了唇线,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了一下,硬生生把那点几乎要破土而出的火气咽了回去,连同那些翻腾的、无法言说的东西一起,沉甸甸地坠回心底。
他重新扭过头,对着屏幕,声音闷得像被蒙在厚厚的棉絮里:“知道了,再来。”
沉默像粘稠的沥青,重新灌满了两人之间的空隙。只剩下鼠标点击和键盘敲击声,在空旷的训练室里固执地回荡,一遍又一遍,直到窗外浓墨般的夜色开始透出一点稀薄的、灰蒙蒙的亮意。
基地的走廊像个巨大的回音壁,脚步声敲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发出空旷的回响。刚刚结束了一场气氛沉闷的复盘会,刘青松走在前面,背影挺直得像一根绷紧的标枪,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林炜翔落在后面几步,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脚步有些迟疑,又带着点说不清的执拗。
终于,在走廊一个相对僻静的拐角,林炜翔吸了口气,加快几步,伸手拽住了刘青松的胳膊肘。布料下的小臂肌肉瞬间绷紧,硬得像石头。
“松……”那个习惯性的、带着点亲昵意味的称呼下意识地滑到嘴边,林炜翔猛地顿住,生生改口,“刘青松。”
刘青松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残留着复盘时留下的冷峻余烬,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等待一个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
“我们……”林炜翔对上那双眼睛,准备好的话突然卡壳。走廊顶灯的光线有些惨淡,照得刘青松的轮廓格外清晰,也格外疏离。林炜翔喉咙发干,那些在心底盘桓了无数个日夜、混杂着困惑和某种隐秘期待的话语,此刻却像被无形的胶水粘住,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他挣扎了一下,最后只笨拙地挤出半句,“……聊聊?”
刘青松的目光掠过他脸上显而易见的挣扎和那点小心翼翼的期盼,没什么温度地扯了下嘴角。他抬起右手,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左手无名指上那枚世界赛冠军戒指,冰冷的金属在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刺目的冷光。
“聊什么?”他的声音很平,没有任何起伏,“聊十八岁刚认识那会儿?还是聊现在?”他顿了顿,指尖的动作停下,那点金属冷光也凝固了,“林炜翔,十八岁的经历和二十四岁的经历,是不一样的。一成不变的人,是傻子。”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物理定律。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精准地砸在林炜翔的心口上,又沉又闷。那枚戒指的光,刺得林炜翔眼睛生疼。
刘青松说完,没再看林炜翔瞬间失血般苍白的脸和僵住的身体,径直收回目光,转身离开。脚步声再次在空旷的走廊里响起,一下,一下,不疾不徐,直到消失在尽头的阴影里。
林炜翔一个人站在原地,走廊的冷光将他孤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点刘青松身上那种熟悉的、冷冽的气息。他缓缓抬起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拽住刘青松胳膊肘时,隔着衣料感受到的那一瞬间的僵硬和温度。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又慢慢握紧成拳,仿佛想抓住点什么,最终却只握住了满手冰冷的空气。刘青松最后那句话,带着戒指冰冷的反光,一遍遍在他脑子里回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转会期的风言风语像基地窗外梅雨季的潮气,无孔不入,粘腻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气里。林炜翔知道刘青松大概率要走,去WBG的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基地里属于刘青松的东西在一点点变少,如同退潮后沙滩上留下的空洞印记。
一个沉闷的午后,林炜翔帮着基地阿姨清理训练室角落堆放的杂物,一些淘汰的旧外设、散落的线缆、蒙尘的战队应援物。在一个积满灰尘、印着FPX凤凰队徽的旧收纳箱底部,他的手指触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
一部旧手机。是好几年前的老型号,屏幕边缘甚至有几道细微的裂痕。林炜翔的心脏猛地一跳,一种奇异的预感攫住了他。他认得这部手机。刘青松用了很久,直到电池彻底不行了才换掉。他记得刘青松还抱怨过它卡得像幻灯片。
鬼使神差地,林炜翔按下了开机键。屏幕挣扎着亮起,微弱的光芒映着他屏住呼吸的脸。电量图标红得刺眼,像个垂死的警告。他手指有些发颤,点开相册。里面照片很少,大多是一些随手拍的风景或者意义不明的截图。他飞快地划动着,屏幕反应迟钝,卡顿得令人心焦。
就在电量图标闪烁得越来越急促,几乎要熄灭的瞬间,一张照片猛地跳了出来。
林炜翔的呼吸骤然停滞。
照片上,是两张年轻得有些过分的脸。背景似乎是某个简陋网吧的角落,光线昏暗,空气里仿佛还弥漫着泡面和廉价香烟的味道。十八岁的刘青松,头发比现在长一些,带着点毛茸茸的稚气,罕见地没有冷着脸,嘴角甚至微微上扬,弯成一个极其浅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他的一只手臂,随意地搭在旁边那个同样青涩、笑得像个傻子的林炜翔肩膀上。林炜翔记得那个瞬间,那是他们第一次在网吧赛里搭档打赢了隔壁市有名的队伍后,刘青松主动揽着他,眼睛亮晶晶地说:“翔子,打得还行啊,以后跟我混?”
照片的像素不高,有些模糊,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林炜翔眼前沉闷的午后尘埃。他死死盯着屏幕里刘青松那抹几乎被遗忘在时光深处的浅淡笑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就在屏幕即将彻底暗下去的最后一秒,林炜翔下意识地将照片翻了过来。
手机屏幕的光,如同风中残烛,倏地熄灭了。
然而,在那一瞬即逝的微光里,林炜翔看清了照片背面,用蓝色圆珠笔写下的两行字迹。那字迹清晰、工整,带着一种与刘青松平素冷硬形象截然不同的、近乎虔诚的认真
手机彻底黑屏,沉甸甸地躺在他汗湿的手心,像一块灼热的炭。训练室里老旧空调发出单调的嗡鸣,窗外是城市永远不休的背景噪音。可林炜翔却觉得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种真空般的死寂。只有那十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刺穿灵魂的尖锐,深深地、狠狠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烙印在他一片空白的脑海里。
原来所有未能出口的,所有深埋心底的,早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被如此郑重地、笨拙地写下过。那祈盼他繁盛如春的祝福,像一柄最温柔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他所有强撑的堡垒。
刘青松彻底搬离基地的那天,上海下了一场没完没了的雨。雨水打在巨大的落地窗上,蜿蜒流下,将窗外的霓虹和车灯扭曲成一片模糊流动的光斑,像一幅被水浸透后色彩晕染的抽象画。
林炜翔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看着那辆熟悉的网约车尾灯在积水的路面上拉出两道长长的、湿漉漉的红痕,最终消失在雨幕深处。基地骤然空了许多,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个人身上特有的、冷冽又干净的气息,混合着消毒水和键盘清洁剂的淡香。窗玻璃上凝结的水汽冰凉,林炜翔无意识地伸出手指,在上面缓缓划过。指尖的凉意直透心底。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点开那个置顶的、备注为“松宝”的聊天框。上一次对话停留在很久以前,是他发过去的一条无关痛痒的赛事新闻链接,下面跟着刘青松一个冷冰冰的“嗯”。
聊天框里,光标在空白的输入栏里安静地闪烁,像一颗等待引爆的定时炸弹。
四年了。
那些在训练室白炽灯下无声滋长的依赖,在比赛后台角落里偷偷交换的眼神,在胜利后喧嚣人群中短暂而用力的拥抱,在失败后彼此沉默却支撑的陪伴……无数个瞬间像被雨水打湿的胶片,模糊又清晰地在他眼前掠过。他想起复盘夜走廊里冰冷的戒指反光,想起旧手机屏幕上那抹十八岁的笑容,想起照片背面那句滚烫的祈愿。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松宝”,输入框上方冰冷的“刘青松”三个字,像一纸无情的判决。
指尖悬在发送键上方,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这个离别的清晨。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点挣扎的微光也熄灭了,只剩一片深潭般的沉寂。他用力按下发送键。
林炜翔:白天到了,该醒了。
屏幕上,那行黑色的字刺眼地跳了出来,紧接着,一个冰冷无情、刺目鲜红的系统提示框紧随其后,像一道骤然落下的铡刀,将所有的过往彻底斩断: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发送失败。
红色的感叹号像一个狞笑的伤口,在惨白的聊天背景上灼灼燃烧。林炜翔死死地盯着那个符号,仿佛要将它烙印进灵魂深处。手机屏幕的光冰冷地映着他骤然失去血色的脸,窗外连绵的雨声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如同潮水般汹涌地灌入耳膜,淹没了所有细微的声响。
他缓缓地,缓缓地将手机锁屏。黑暗的屏幕映出他模糊扭曲的倒影。
原来有些话,终究只适合写在照片背面,埋进时光的尘埃里。像那场没送出的雨季,永远停在了抵达之前。
他转过身,不再看窗外那片湿漉漉的、模糊的世界。基地的走廊空旷而寂静,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回响,一下,一下,沉重地踏在光洁冰冷的地面上,走向未知的、没有那个人的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