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窗外的玉兰开了。

不是那种轰轰烈烈的满树白，是几朵先探了头，花瓣舒展着，被风一吹，颤巍巍地晃，像怕生的小姑娘。关重祁靠在床头，手里捏着个苹果——林薇早上送来的，说“多吃甜的补气血”，她没力气削，就那么捧着，闻着果皮上淡淡的香。

门被轻轻推开时，她以为是护士，抬头却看见李教授。老教授手里没拿书，就揣着个保温杯，走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拧开杯盖，热气带着茶叶香飘出来：“今天气色不错，能自己坐起来了？”

“嗯。”关重祁应了声，把苹果放在床头柜上。这阵子李教授常来，有时下午来，有时傍晚来，从不说“你该复习了”，也不提“奥赛后续”，就坐在床边闲聊。

“给你讲个事儿。”李教授呷了口茶，指尖敲着杯壁，“以前有个搞拓扑的数学家，叫庞加莱，你听过没？他为了算一道三体问题，熬了十年，草稿纸堆得比人高，愣是没眉目。后来他去旅行，坐火车过隧道的时候，突然就想通了——你说怪不怪？”

关重祁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玉兰花瓣被风卷着，落在窗台上，像片小羽毛。

“人啊，有时候就不能太较劲。”李教授放下杯子，笑了笑，“知识这东西，是拿来玩的，不是拿来逼自己的。你把它当块石头抱着，越抱越沉；倒不如把它当片叶子，让它跟着风飘，说不定飘着飘着，就落到你想让它去的地方了。”

这话像根软针，轻轻戳了戳她心里那根绷了太久的弦。她想起以前在民宿，为了卡一道公式，三天三夜没合眼，把书翻得页脚发毛，最后趴在桌上哭——那时她总觉得，停下就是输了，必须攥紧拳头往前冲，连喘口气都觉得是浪费时间。

“我以前带过个学生，跟你一样，钻牛角尖。”李教授又说，“为了做个实验，在实验室待了半个月，最后实验成了，人倒在仪器旁边了。你说这值吗？实验能重做，身体垮了，可就补不回来了。”

关重祁低头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以前总因为握笔太久，手腕上有圈淡红的印，现在那印子淡了，皮肤也渐渐有了点血色——医生说她血红蛋白上来了，胃溃疡也轻了些，再过阵子，就能下床走路了。

“你那篇光影函数的论文，我跟物理系的老陈聊过。”李教授话锋一转，眼里闪着光，“他说你那思路野得很，敢把数学模型往建筑上套，有意思。不过他也说，急什么？你才多大？等身体养好了，咱们慢慢改，慢慢完善，说不定真能做出点东西来——搞研究又不是赶火车，早一分钟晚一分钟，不碍事。”

窗外的风大了些，玉兰树枝桠晃得厉害，有片花瓣飘进了窗户，落在被子上。关重祁捡起来，花瓣软乎乎的，带着点湿意——大概是刚下过小雨。她捏着花瓣笑了笑，没说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暖了暖。

李教授走后没多久，病房门被“砰”地推开，林薇拎着个布袋子跑进来，额头上沾着汗，眼睛亮得像星星：“重祁！我跟你说个八卦！物理系的张教授，就是教量子力学那个，昨天跟他的猫吵架了！”

关重祁挑眉：“跟猫吵架？”

“对啊！”林薇把布袋子往桌上一放，掏出袋薯片，撕开递过去，“我今天去实验室交报告，听见张教授在办公室喊‘你再挠我论文我就不给你买罐头’，进去一看，他正跟一只橘猫对峙呢！那猫蹲在他键盘上，尾巴甩得跟小旗子似的，还‘喵喵’叫，好像在顶嘴！”

她边说边学猫叫，“喵——喵——”地，学得还挺像，逗得关重祁笑出了声。林薇见她笑，更来劲了：“后来系主任路过，说‘老张你跟猫较什么劲’，张教授还委屈呢，说‘它挠坏了我三页草稿纸！’你说逗不逗？”

“挺逗的。”关重祁拿起薯片，尝了一片，咸咸脆脆的，味道不错。以前她从不碰这些零食，总觉得“浪费钱”，现在却觉得，偶尔吃点也没什么。

“还有还有！”林薇凑过来，压低声音，“我听说咱们系的学霸学长，就是拿了国家奖学金那个，在追隔壁外语系的学妹！昨天在图书馆，他给学妹占座，还买了奶茶，结果学妹说‘我不喝甜的’，他站在那手足无措的样子，被好多人看见了！”

她笑得眼睛眯成了缝，手舞足蹈地比划：“你都不知道他平时多高冷，上课从不跟人说话，没想到追女生这么笨！我跟你说，下次我带你去图书馆，指给你看！”

关重祁看着她叽叽喳喳的样子，突然想起以前在高中。那时林薇话不多，总是安安静静地做题，偶尔跟她说话，也客客气气的。现在她剪了短发，穿着亮色的T恤，说起八卦来眉飞色舞，倒像变了个人——或许不是变了，是以前她从没机会看见林薇这样的一面。

“对了，”林薇突然想起什么，从布袋子里掏出个小本子，“这是我帮你记的课表，你看，下周有堂拓扑学导论，是李教授的课，他说等你能下床了，带你去旁听，不用考试，就当玩！”

关重祁接过本子，翻开看。林薇的字迹清秀，在“拓扑学导论”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还写着“李教授说这门课超有意思！”。她摸了摸那个笑脸，心里那根弦又松了松。

“外面下雨了。”林薇走到窗边，扒着窗户往外看，“你看，玉兰花瓣落了好多，不过没关系，明天还会开新的。”

关重祁也看向窗外。雨丝细细的，落在玉兰树上，叶子绿得发亮，花瓣上沾着水珠，像撒了层碎钻。空气里有泥土的香味，混着花香，清新得很。

“等你好点了，咱们去逛校园。”林薇回头看她，眼里闪着光，“我发现个小花园，里面有秋千，还有好多花，咱们可以去那背书——不对，不背书，咱们去那聊天！我跟你说，我还知道好多教授的八卦呢，比如陈教授做饭超难吃，他老婆总吐槽他……”

她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说，雨声落在窗上，“哒哒”地响，像在给她伴奏。关重祁靠在床头，听着林薇的话，看着窗外的雨，手里捏着那个画着笑脸的小本子，突然觉得很踏实。

以前她总觉得，人生就像道必须解出来的题，一步都不能错，慢一步都不行。现在才发现，原来人生也可以像窗外的玉兰，开得慢一点，落得轻一点，风来了就晃一晃，雨来了就沾点水，没什么大不了的。

身体还是有点乏，可那股从骨头里透出来的虚，已经淡了很多。她知道，自己正在慢慢好起来，不只是身体，还有心里那根绷了太久的弦。

雨停的时候，林薇还在说。阳光透过云层照进来，落在被子上，暖烘烘的。关重祁打了个哈欠，没觉得困，反而觉得心里敞亮得很——原来不用攥紧拳头，也能往前走。

风过玉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