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从草棚顶的破口窜出来,舔着雨丝往下掉。阿砚抱着罐子往火光里冲,被楚峰拽住后领往后踉跄三步,泥水溅进靴筒。
“竹梁要塌了。”楚峰的刀鞘指向棚顶,原本架着茅草的毛竹已经烧得发红,像被拉长的烙铁在空中摇晃。他拔刀劈断两根拦路的芦苇,刀风带起的火星落在积水里,滋滋冒白烟。
草棚的泥巴墙正在融化,混着稻草变成稠糊糊的泥浆,顺着墙缝往下淌。阿砚看见师父常坐的竹凳已经烧得只剩四条黑腿,凳脚边露出个烧焦的木盒角,赶紧扑过去用袖子去捂。
“别碰!”楚峰一脚将他踹开。话音未落,头顶“咔嚓”一声脆响,半片燃烧的屋顶砸下来,正落在木盒位置。火苗瞬间窜起半人高,把阿砚的影子钉在泥地上。
楚峰拽着他往侧面翻滚,刀光横竖劈砍,硬生生在火墙里劈出条通路。阿砚闻到头发烧焦的味道,怀里的罐子突然烫起来,红布下的莲花纹像活过来似的发烫,烫得他指尖发麻。
“往东北角挖!”楚峰突然低喝,刀尖指向棚子角落。那里的泥浆里露出半截铁环,被火烤得发亮。阿砚扑过去扒开滚烫的泥块,指节被碎瓷片划破也没知觉,直到摸到个硬壳账本——正是师父藏在墙里的河工账册。
账本边缘已经焦黑,翻开时每页纸都簌簌掉渣。阿砚翻到中间突然停住,某页被水浸过的地方,“楚石匠”三个字的墨迹晕成了黑团,旁边用朱砂画着小小的莲花记号。
楚峰的呼吸猛地变粗,伸手去抢账本的瞬间,草棚西南角轰然倒塌。火光裹挟着热浪扑过来,两人同时被气浪掀翻出去,阿砚怀里的罐子脱手滚进泥里,红布被烧穿个洞。
罐口的白霜遇热融化,混着骨灰渗进泥里,竟在地上画出半朵残缺的莲花。阿砚正要去捡,楚峰突然按住他的肩膀,刀鞘指向芦苇荡边缘——那里有片芦苇在无风自动,穗尖的白絮簌簌往下掉。
“追。”楚峰的声音比刀还冷。
芦苇荡里的水刚没过脚踝,淤泥却深不见底。阿砚每走一步都像被看不见的手往下拽,怀里的账本被雨水泡得发胀,字迹在眼前模糊成一片。楚峰走在前面开路,刀劈芦苇的声音在雨里格外清晰,像在斩不断的青丝。
“他跑不远。”楚峰突然停下,弯腰从泥里捡起枚铜扣。那铜扣上錾着半朵莲花,边缘还挂着烧焦的布料残片,“三品官服的暗扣,姓魏的老东西果然来了。”
“水里有东西!”阿砚突然低呼。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的瞬间,他看见水面漂着个东西,竹骨蒙着油纸,正是幸存者信里说的二十年前的灯笼。那灯笼在水面打了个转,火苗突然变绿,照着水下隐约浮动的人影。
楚峰的刀瞬间出鞘,刀光划破水面时,阿砚听见金属碰撞的脆响。接着是重物落水的声音,水花溅起的泥点里,混着枚带血的孔雀补子——三品文官的标识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不是魏坤。”楚峰拎起水里浮着的官帽,帽翅已经断了一根,“这是他的随从,真正的狐狸在前面。”
芦苇突然剧烈晃动,惊起一大群水鸟。阿砚看见前方十丈远的地方,有个黑影正踩着芦苇根狂奔,腰间挂着的鱼袋在跑动中撞出闷响。那鱼袋是银质的,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和师父旧物箱里藏着的那只一模一样。
楚峰吹了声口哨,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阿砚这才发现岸边不知何时拴着两匹马,马背上的鞍袋鼓鼓囊囊,像是早就备好的。
“你早知道?”阿砚追问时,楚峰已经翻身上马,伸手将他拽到身后。
“我等了二十年。”楚峰的声音混着马蹄声,“从他克扣石料那天起。”
马冲进芦苇深处时,阿砚看见水面漂着越来越多的灯笼,绿色的火苗在雨里明明灭灭。每个灯笼底下都沉着东西,有的是锈蚀的工具,有的是白骨,最显眼的是堆在一起的青石料,石料上刻着的莲花纹已经被水泡得发胀。
“老河工没说谎。”阿砚摸着账本上的记录,指尖突然被纸页边缘的硬东西硌了下。翻开一看,里面夹着半块玉佩,青白色,刻着半朵莲花,正好能和楚峰那半块对上。
楚峰勒住马的瞬间,阿砚怀里的罐子突然炸裂。骨灰混着雨水撒出来,在空中凝结成雾,雾里浮现出无数人影,都穿着河工的粗布衣裳,手里举着太初通宝做成的灯笼。
“三百一十三条命。”楚峰的声音在发抖,拔刀指向雾气最浓的地方,“出来!”
雾气里缓缓走出个身影,穿着湿透的官服,孔雀补子上沾满泥浆。他手里举着个火把,照亮了脸上的笑纹——正是草棚前那个像瘟神的中年人。
“楚石匠的儿子?”那人舔了舔嘴唇,火把往旁边一晃,照亮身后的土坡,“正好,把你爹的债一起还了。”
土坡上赫然是个新挖的大坑,坑边堆着铁锹和麻绳。阿砚突然想起师父手臂上的疤,形状和坑边的铁锹刃一模一样。
楚峰的刀已经出鞘,阿砚却发现他的手在抖。不是害怕,是愤怒,刀柄上的缠绳都被攥出了汗。
“二十年前你爹发现石料被换,”中年人慢悠悠地说,火把照着他腰间的银鱼袋,“他说要去告御状,结果呢?”
雾气里的人影突然躁动起来,灯笼的火苗变成血红色。阿砚看见楚峰父亲的影子站在最前面,胸口插着半截石料,手里还攥着刻了一半的莲花佩。
“账本给我,饶你不死。”中年人往前一步,官服下摆扫过地上的骨灰,激起一阵白烟。
阿砚突然把账本塞进怀里,抓起地上的半截石料砸过去。石料擦着中年人耳边飞过,砸碎了他身后的灯笼,露出灯笼里塞着的东西——满满一灯笼太初通宝,每枚铜钱上都刻着个名字。
楚峰的刀趁这个空档已经劈到眼前,中年人却突然往旁边扑倒,钻进芦苇丛。阿砚看见他逃跑时掉了样东西,弯腰去捡的瞬间,楚峰突然将他按进水里。
冰冷的河水漫过头顶时,阿砚听见身后传来利箭破空的声音。浮出水面时,看见三支羽箭钉在刚才的位置,箭尾刻着个小小的“魏”字。
“他还有援兵。”楚峰拽着他往岸边游,刀在水里划出银亮的弧线,“往天津桥方向跑,那里有守桥的兵!”
阿砚回头望了一眼,雾气里的人影正在慢慢消散,骨灰落进水里的地方,浮出更多的太初通宝,像星星一样在水面闪烁。他突然明白师父为什么每年都要烧信,那些信根本不是寄给死人的,是寄给这些沉在水底的冤魂。
马蹄声在身后响起时,阿砚把账本和玉佩紧紧按在怀里。楚峰的刀在月光下划出半圆,劈开追来的箭雨,他看见楚峰鼻梁上的疤在用力时变得通红,像条醒着的蛇。
“抓紧了!”楚峰突然调转马头,朝着河中心冲去。那里的水面泛着诡异的绿光,无数灯笼在水下组成通路,通往黑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