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25日,海城一中校门口那棵歪脖子香樟投下最后一道影子时,考场里终于响起收卷铃。
“全体起立——”
江浸月把0.5mm黑色签字笔啪地一声扣上,像扣下一枚子弹。她抬眼,正对上斜后方宋澜的视线。少年把卷子倒扣在桌面,食指在空气里轻轻一划——那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懂的暗号:
【等着瞧】。
她挑眉,用口型回敬:
【手下败将】。
监考老师收走答题卡,金属讲台被阳光烤得发烫。江浸月捏了捏虎口,那里因为握笔太久出现一道凹痕,像一条干涸的小河。她背起书包往外冲,步子轻快,马尾辫在背上左右拍击,像给自己鼓掌。
校门口已经挤满了家长,空气里混合着汽车尾气和栀子花的味道。江妈妈举着一把小黄伞,踮脚挥手:“月月,这里!”
江浸月扑过去,被母亲抱了个满怀。
“怎样?”江妈妈捏她脸,“题难不难?”
“就那样。”她眨眨眼,语气里带着一点小得意,“最后一道大题,宋澜肯定错。”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宋澜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拎着冰汽水,瓶壁水珠滚落,滴在柏油路面,瞬间蒸发。
“江浸月,”他拖长声调,“中考结束就诽谤同学?”
江妈妈笑得见牙不见眼:“小宋也考完啦?晚上来家里吃饭,阿姨做了可乐鸡翅。”
宋澜乖乖点头:“谢谢阿姨。”
背地里,他冲江浸月晃了晃汽水瓶,挑衅意味十足。
江浸月把书包往肩上一甩:“妈,我先不回去,等会儿自己回。”
“干嘛去?”
“买——资——料——”
她故意把尾音拖得老长,宋澜听懂了,单手转着汽水瓶跟上去。
学校后门的“学友书店”冷气开得很足。吊扇吱呀呀转,吹不散油墨和刨冰味。
江浸月站在理科专柜前,指尖划过一排竞赛真题,最后停在最厚的那本《精英物理》上。
宋澜倚在门框,嘬着吸管,声音含混:“别费钱,反正你也做不完。”
“激将法?”江浸月拿眼角瞥他,“老土。”
她踮脚去够最上层,指尖碰到书脊,却够不着。少年长臂一伸,轻松取下,却没递给她,而是翻开封面——
“定价,六十八。”他“啧”了一声,“我赢的话,记得报销。”
“你赢?”江浸月嗤笑,“梦里什么都有。”
宋澜把书夹在腋下,走到收银台,扫码付款,动作一气呵成。
江浸月愣住:“喂——”
“先赊账。”他把塑料袋在她面前晃了晃,“总分出来后,谁高谁付。顺便——”
他低头,在她耳边补一句,“输的人,还得给对方当三天跟班。”
少年声音压得很低,像电流掠过耳廓。江浸月瞬间红了脸,往后一躲,背脊撞上冷柜门,冰镇可乐的玻璃瓶叮当作响。
“成交。”她抬下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很凶,“你等着替我拎书包吧。”
书店出来,落日把长街切成两半。一半是金色,一半是阴影。
江浸月走前面,宋澜落后半步。两人影子被拉得老长,偶尔重叠。
“欸,”她踢着石子,“最后一道大题你真会?”
“马马虎虎。”
“答案多少?”
“π分之根号七。”
“那你肯定不对,答案应该是根号七分之π。”
“哦?你这么确定?说不定对的人是我呢。”宋澜不
“不可能,这道题我有绝对的把握,你就别做梦了。”
她大步向前走着,马尾辫一晃一晃。宋澜嘴角上扬,忽然伸手,把她发尾缠在指尖绕了两圈。
“江浸月。”
“干嘛?”
“没事。”
他松开发丝,指腹掠过耳后,像掠过一朵栀子,指尖沾了香。
路过老槐树底下,一只奶黄色小土狗跌跌撞撞冲出来,围着江浸月脚边打转,嗷嗷直叫。
“谁家狗?”她蹲下去,指尖被小狗湿漉漉的鼻子顶了顶。
宋澜四下张望,树后空无一人。
“可能是流浪狗。”
江浸月把小狗抱起来,小家伙抖得厉害,脖子空荡荡没有项圈。
“先送派出所?”
“派出所下班了。”宋澜把汽水瓶插进路边回收桶,“我们家车库空着,可以放一晚。”
“你们家?”江浸月眨眼,“阿姨不是狗毛过敏?”
宋澜耸肩:“那就放你家。”
“我妈对狗毛不过敏,但她怕狗。”
两人对视三秒,同时叹气。
十分钟后。
他们蹲在社区公园沙坑旁,用纸箱和旧毛巾搭了个临时小窝。
江浸月把书包里最后一包小鱼干掰碎,小狗吃得狼吞虎咽。
“取个名儿?”宋澜问。
“叫……零点五。”
“……”
“提醒你欠我零点五分。”
宋澜笑出声,胸腔震动:“行,零点五,明天带它去宠物医院。”
夜色降临,路灯一盏盏亮起。小狗蜷在纸箱睡得香甜。
江浸月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沙。
“回家吧。”
“嗯。”
两人并肩走出公园,影子被路灯拉长,又缩短,最终隐入夏夜的蝉鸣里。
江家住在三楼,厨房飘出香味。
宋澜一进门就被江妈妈塞了双兔子拖鞋——粉色,耳朵长长的。
“小宋先去洗手,鸡翅马上好。”
江浸月在一旁笑到弯腰。
宋澜淡定地蹬着兔子鞋进卫生间,水声哗哗。
饭桌上,可乐鸡翅油光发亮,玉米排骨汤咕噜冒泡。
江爸爸端着最后一盘清蒸鲈鱼出来:“小宋,陪叔叔喝两口?”
“叔叔,我还……”
“果酒,低度。”江爸爸眨眨眼。
江浸月把可乐推过去:“爸,他酒量差,一杯倒。”
宋澜:“谁说的?”
十分钟后——
少年脸颊飞红,眼神却依旧清明,只是话多起来。
“阿姨,你做的鸡翅世界第一。”
“叔叔,等我以后赚钱了,给您换套大房子。”
江妈妈乐得合不拢嘴,悄声对女儿说:“小宋真讨喜。”
江浸月扒着饭,嘴角翘成月牙。
晚饭后,江妈妈切西瓜。
江浸月偷偷拿了两块上楼,宋澜跟着。
老小区的天台没有灯,只有远处霓虹透上来,把两人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边。
夜风带着余热,吹起少年T恤下摆。
江浸月把西瓜皮放在水箱上,抱着膝盖坐下:“小时候,我们在这上面放过烟花。”
宋澜“嗯”了一声,也坐下,手臂贴着她的。
“宋澜。”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中考我输了——”
“没有如果。”
“我说真的。”她转头,眼睛亮得像盛着整条银河,“如果我输了,你会不会把三天跟班换成别的?”
宋澜垂眼,指尖在水箱铁皮上敲了两下,声音低低的:“换成什么?”
江浸月咬唇,忽然不敢看他:“比如……陪我去一次水族馆。”
空气安静三秒。
宋澜笑了,胸腔闷闷地震动:“好。”
“那要是你输了呢?”
“任你处置。”
江浸月伸出小拇指:“拉钩。”
宋澜勾住她手指,尾指相扣的瞬间,风从城市上空吹过,带来远处海腥味。
那一秒,蝉鸣、西瓜、霓虹、少年的心跳,一起被写进2009年的夏天。
第二天清晨,社区宠物医院。
医生检查完小狗:“健康,两个月大,没打疫苗。”
江浸月掏出钱包,宋澜先一步扫码。
“说了我请。”
“记账。”少年扬眉,“万一我赢了,一起算利息。”
小狗在江浸月怀里打了个滚,粉嫩舌头舔她指尖。
“零点五,”她低头顺毛,“以后你有家了。”
宋澜单手插兜,目光落在女孩侧脸,声音很轻:“嗯,有家。”
一周后,中考成绩公布。
江浸月732分,全市第一。
宋澜731.5分。
0.5分之差。
当晚,宋澜收到一条短信:
【江浸月】:明天六点,跑步,跟班要随叫随到!外加水族馆门票,别忘了!
少年靠在阳台,月亮悬在远处楼顶,像有人往夜空摁了一枚银色图钉。
他慢慢打字:
【宋澜】:收到,大小姐。
屏幕的光映在他唇角,那一点弧度,很久都没下去。
而2009年的夏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