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凝在帐前的柳梢上，宋陶陶捏着支螺子黛，踮脚往何黎眉尖扫了扫。铜镜里映出的人褪去了往日的劲装，换了身浅绿色绫裙，领口绣着细碎的缠枝纹，衬得脖颈愈发纤长。
“好了好了，”宋陶陶把眉黛往妆奁里一丢，拍了拍手，“咱们何姐姐这模样，别说乔涣青要捧在手心，就是季阳城里的公子哥见了，也得挪不动脚。”
何黎指尖绞着裙角，镜中自己的眉眼被描得弯了些，添了几分往日没有的柔婉。她深吸口气，猛地掀开帐帘，晨风带着草木气扑过来，正撞进肖珏眼里。
肖珏站在帐外的空地上，他原本正垂眸听程鲤素说话，听见动静抬眼，目光在何黎身上顿了一瞬，喉结微不可察地滚了滚。程鲤素先笑起来：“何妹妹这扮相，真是让人眼前一亮，活脱脱从画里走出来的才女。”
“那是自然，”宋陶陶从帐里追出来，得意地扬着下巴，“咱们何姐姐本就天生貌美，稍加点缀就够晃眼了。”
何黎被夸得脸颊发烫，几步走到肖珏身边，仰头看他，眼里带着点试探的雀跃：“怎么样？这般模样，去了季阳，能不能帮你‘大杀四方’？”
肖珏却偏过头，目光落在她鬓边的珠花上，声音平平：“要不要给你配个剑？”
何黎噎了一下，正想反驳，他却已转过身，对着众人扬声道：“准备出发。”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时，何黎还在懊恼方才没说过肖珏。程鲤素掀开车帘探进半颗脑袋，手里把玩着串菩提子：“我说怀瑾，还有何妹妹，如今你们可是新婚夫妻，这称呼上可得注意。”
他故意把“新婚夫妻”四个字咬得很重，见何黎耳尖红了，又笑道：“何妹妹得喊怀瑾‘夫君’，怀瑾呢，就得喊何妹妹‘夫人’。要不现在先练练？免得到了地方露馅。”
何黎攥着衣角的手紧了紧，偷偷瞟向身侧的肖珏。他正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树影
“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宋陶陶立马说道，伸手敲了程鲤素一下
“怎么是馊主意？”程鲤素不服气地挑眉，“这都是为了此行顺利，有什么好顾忌的？来嘛，就试一下，让咱们也听听乔夫人喊夫君是什么滋味。”
何黎的心像被猫爪挠了挠，既紧张又有些莫名的期待。她清了清嗓子，细若蚊蚋地唤道：“夫……”
“不必了。”肖珏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他转过头，目光与何黎撞在一起，她看见他眼底似乎藏着些什么，快得抓不住。“我相信你能临场发挥好。”
程鲤素“啧”了一声，悻悻地缩回脑袋：“没劲，一点都不好玩。”
……
崔府的门楣悬着盏暗纹灯笼，被午后的风推得轻轻晃。崔越之的女儿引着路，眼角的余光总往肖珏和何黎身上瞟，带着几分审视的好奇。她对着程鲤素和宋陶陶福了福身，声音清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熟稔：“程管家，陶陶姑娘，随我去后院安置行囊吧，路途辛苦，先歇歇脚。”
程鲤素摸了摸鼻尖，朝肖珏递了个眼色，见他微不可察地点头，便拉着还想往何黎身边凑的宋陶陶，客客气气应道：“有劳崔姑娘。”
何黎的指尖还攥着裙摆，方才在马车里演练了一路的温婉浅笑，此刻倒有大半是真的紧张。肖珏站在她身侧半步，让她莫名定了定神。
崔越之已在大厅门口候着，身形微胖，大手拍在肖珏肩上，力道不轻不重，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两圈：“瞧我们涣青这眉眼，这身板，是不是跟我有几分神似？”
厅内的檀香混着茶香漫过来，崔姨娘卫氏从屏风后走出来，发髻上的珍珠步摇轻轻晃：“毕竟是亲叔侄，血脉相连着呢。”她的目光落在何黎身上，带着打量，却笑得温和，“这位便是侄媳妇吧？”
肖珏侧身让出半步，将何黎引到身前，声音比平日柔和几分，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叔叔，姨娘，这是内子，玉燕。”
何黎垂眸屈膝，裙摆扫过青砖地，发出细碎的声响：“见过叔叔，见过姨娘。”她刻意放软了声音，尾音带着点江南女子的温软，心里却在默默念叨：乔涣青的夫人叫玉燕，记住了。
崔小姐在一旁捂嘴笑：“咱们玉燕姐姐也是花容月貌，将来和涣青哥哥生了孩子，指不定多俊呢。”
何黎的耳尖“腾”地红了，刚要找话岔开，卫氏已笑着打圆场：“好了，孩子们一路舟车劳顿，我先带他们去歇息。”她朝肖珏和何黎眨眨眼，“知道你们要来，特意备了个惊喜。”
穿过抄手游廊，绕过一丛开得正盛的石榴花，卫氏在一间挂着红绸的厢房前停住脚步。门“吱呀”一声推开，何黎刚迈进去，就被满室的大红晃了眼，连窗台上的瓷瓶都插着两枝红绒花。
她和肖珏同时愣住，脚下像生了根。
卫氏掩唇轻笑：“知道你们是新婚燕尔，特意按新房的样子布置的，住着也自在些。”她见何黎还愣着，又道，“你们先歇着，晚些时候我让人来请你们用晚膳。”说罢便带着丫鬟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多谢卫姨娘。”何黎的声音有点飘，直到门彻底合上，她才长舒一口气，转头就看见床前立着个雕花隔板，上面蒙着层薄纱，隐约能看见里面有画。
她好奇心起，几步走过去就要转那隔板：“这是什么？”
肖珏的目光刚扫过那隔板的样式，脸色微变，快步上前攥住她的手腕：“不要看，也别问。”他的掌心滚烫，力道却不重，带着点急惶。
何黎被他攥得莫名其妙，反而更想看了：“为什么不能看？我偏要看。”她手腕一翻挣开他的手
隔板上的画骤然映入眼帘——水墨勾勒的男女赤身相拥，姿态缠绵，笔触直白得毫无遮掩。
何黎眨了眨眼，随即恍然大悟，嘴角勾起点促狭的笑：“不就是避火图吗？我当是什么稀罕物呢。”
肖珏僵在原地，耳根红得快要滴血，他是真没想到何黎会是这个反应，更没想到她竟还认得。他喉结滚动，声音都有些发紧：“你还真是……无所顾忌啊。”
“这有什么好顾忌的？”何黎转过身，双手背在身后，歪头看他，眼底闪着狡黠的光，“真君子授人教诲，才是真正经。就像肖珏哥哥这般，明明自己也看过，偏要装作避讳。”
肖珏被她堵得哑口无言，看着她坦荡的眼神，心里那点莫名的窘迫忽然变成了别的情绪。他向前迈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步步紧逼：“哦？你觉得，真君子是像我这样的？”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呼吸拂过何黎的额角。何黎下意识地后退，脚后跟却磕在了隔板的木架上。
“小心！”肖珏伸手去拉她，却被带着一起失去平衡。两人重重摔倒在地，肖珏下意识地垫在下面，何黎跌在他胸口，撞得他闷哼一声。头顶悬挂的红绸布被挣扎的衣袖扫到，“哗啦”一声落下来，正好盖在两人头上。
眼前瞬间一片暗红，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织。何黎的鼻尖抵着肖珏的脖颈，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墨味。肖珏的手还护在她的后背上，掌心的温度透过绫罗裙料渗进来，烫得她心尖发颤。
时间仿佛凝固了，连窗外的蝉鸣都变得遥远。何黎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惊吓，还是因为此刻过分亲近的距离。她想撑起身子，却摸到肖珏衣襟下紧实的肌肉，指尖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飞奴压低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都督？”
两人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分开，红绸布滑落下来，露出两张同样涨红的脸。何黎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瞥见散落在地上的画，脑子一转，故意皱着眉惋惜道：“哎呀，好好一个图，我还没仔细看呢，就摔坏了。”
肖珏扶着地面起身，额前的碎发有些凌乱，他看着何黎一本正经的样子，又气又笑，伸手抓住她的肩膀，稍一用力就把她提了起来：“是吗？要不要我找个工匠，帮你好好修一修，让你看个够？”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触在她肩膀上，力道不重，却让她想起刚才摔倒时的触感。何黎连忙摇头，拍了拍裙摆上的灰：“不用了，”她眼珠一转，故意凑近半步，声音压得低低的，“肖珏哥哥，说真的，这幅画画得不算精妙，我以前见过更好的，下次找到了，我们一起看？”
肖珏的脸“腾”地更红了，瞪了她一眼，却没说出反驳的话。他转身看向门口，扬声道：“进来。”
飞奴推门而入，目光飞快地扫过地上的狼藉和两人略显不自然的神色，识趣地低下头：“都督，属下查到…”
肖珏的神色瞬间沉了下来，方才的旖旎暧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惯有的锐利：“可知他们谈了什么？”
“暂时还不清楚，属下会继续盯着。”
“嗯。”肖珏颔首，目光落在地上的画，眉头微蹙，“让人来把这里收拾干净。”
飞奴应了声“是”，偷瞄了何黎一眼，见她正低头整理衣袖，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刚才在门外，好像听见了奇怪的响动。
等飞奴带着人来收拾妥当，房间里的红绸被撤去大半，只剩下窗台上的红绒花还在提醒着刚才的插曲。何黎坐在桌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烫得她舌尖发麻，却没心思理会。
她偷偷看了眼肖珏，他正站在窗边，背对着她，手里捏着飞奴送来的纸条，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
何黎忽然有点后悔刚才的玩笑。他们是来执行任务的，不该这般失态。可想起刚才红绸下他急促的呼吸，想起他护着她的手，她的心跳又忍不住快了几分。
肖珏满脑子都是刚才摔倒时的触感，她柔软的发蹭过他的脖颈，带着淡淡的花香，还有她那句“下次找到了，我们一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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