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的风已带了凉意,夜空中悬着一弯细月,疏星点点。
藏色散人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绞痛惊醒的。
起初只是隐隐作痛,她以为是夜间着凉,直到那痛感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剧烈,她才猛然意识到——要生了。
才七个月。
比预想中早了太多。
魏长泽手忙脚乱地请来稳婆,守在产房外,听着里面藏色散人压抑的痛呼,心急如焚,指尖攥得发白。廊下的赵逐流也没去睡,抱着膝盖坐在石阶上,抬头望着产房的方向,黑眸里情绪复杂。
产程比预想中顺利,却也更显仓促。不过一个时辰,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啼哭,划破了夜的寂静。
“生了!是个男孩!”稳婆抱着襁褓出来,脸上堆着笑,“夫人和小公子都平安!”
魏长泽几乎是踉跄着冲进去。
藏色散人靠在床头,脸色苍白,额上满是冷汗,却撑着一口气,目光紧紧落在稳婆递过来的襁褓上。
那是个极小的婴儿,比寻常早产儿还要瘦弱些,仿佛一只稍不留意就会被捏碎的小猫。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像其他刚出生的婴儿那样皱巴巴的,反而皮肤雪白,细腻滑嫩,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方才那声啼哭仿佛只是错觉,此刻竟没再发出一点声音。
他的眉眼轮廓,像极了藏色散人。
藏色散人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婴儿柔软的脸颊,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让她眼眶微微发热。
怎么这么小……是她没照顾好吗?
稳婆在一旁收拾,嘴里念叨着:“这孩子看着弱,精气神却足,瞧这皮肤,多好哇……”
藏色散人没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抱进怀里。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小脑袋微微动了动,往她怀里蹭了蹭,依旧没睁眼,也没哭闹。
魏无羡的意识,在一阵天旋地转的挤压感后,终于接触到了外界的空气。
冷。
亮。
还有……嘈杂。
他“听”到了母亲的喘息,父亲的脚步声,稳婆的说话声,还有自己那声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啼哭。
他真的……出生了。
那个想要在娘胎里沉寂下去的愿望,终究还是落了空。
他没有力气睁眼,也没有力气动弹。身体的虚弱和灵魂的疲惫交织在一起,让他只想就这样一直睡下去。
活着……好像真的开始了。
可他还是不想。
一点也不想。
藏色散人低头看着怀里安静得过分的孩子,手指轻轻描摹着他的眉眼,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产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宝宝,以后你就叫魏婴,字无羡。”
她顿了顿,指尖拂过他柔软的胎发,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婴,是婴儿的婴,愿你一生平安顺遂,无病无灾。无羡,是无有艳羡,不羡鸳鸯不羡仙,只愿你活得自在随心。”
她抱着他,像是对着一个能听懂话的大人,慢慢说道:“阿婴,娘要告诉你一句话。你要记得别人对你的好,不要记你对别人的好。人心里不要装那么多事情,这样才会活着开心自在,知道吗?”
这句话,轻轻落在魏无羡混沌的意识里,像一片羽毛,拂过沉寂已久的湖面。
记得别人的好,不记自己的好……
开心自在……
他的意识微微一颤。
前世的他,何尝不是记着别人的好?记着江家的收留之恩,记着师姐的呵护,记着蓝湛的……
可最后,他记住的那些好,都变成了刺向自己的刀。
而他对别人的好,又有谁记得?
温氏余部?金凌?
到头来,只落得个“恩将仇报”“忘恩负义”的名声。
开心自在?
他的一生,何曾有过片刻的开心自在?
魏无羡的意识,再次被浓重的疲惫和厌世感包裹。
这些话,听起来真可笑啊……
藏色散人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魏长泽打断:“阿藏,你刚生产完,别太累了,先休息会儿。”
她点了点头,低头在魏婴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动作轻柔无比:“睡吧,阿婴。”
魏无羡确实“睡”了过去。身体的虚弱让他无法再支撑清醒的意识,很快便沉入了黑暗。
而产房门外,廊柱的阴影里,赵逐流悄悄站直了身体。
他刚才一直站在那里,将里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魏婴。
魏无羡。
记得别人的好,不记自己的好……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黑眸在夜色里闪着不明的光。
这个刚出生的、被藏色散人寄予那样期望的孩子……
会和他一样吗?
还是说,真的能像他的名字一样,活得无羡无忧?
他不知道。
只是转身,悄无声息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将那片温柔的低语和那个雪白的小婴儿的模样,一并锁进了心底的某个角落。
夜风吹过小院,带着深秋的寒意。产房内,藏色散人抱着怀中的婴孩,很快便沉沉睡去,脸上带着初为人母的柔和笑意。
而那个名叫魏无羡的婴儿,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呼吸微弱而平稳,仿佛依旧停留在那个拒绝醒来的梦境里。
他的新生,伴随着母亲最真挚的祈愿,和他自己最深沉的绝望,悄然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