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里突然炸开一阵哭喊,林森刚结束一台长达六小时的手术,疲惫的脚步还没站稳,就被一群情绪激动的家属围堵在走廊。为首的中年男人双眼赤红,胸前别着的白花在白大褂的映衬下格外刺眼,正是张大爷的儿子张强。
“林医生!你给我爸用的什么药?为什么人突然就没了!”张强抓住他的白大褂前襟,力道大得几乎要将纽扣扯掉,“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抢救无效,你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
周围的患者和家属纷纷围拢过来,手机镜头像无数只眼睛对准这场冲突。林森的后背还浸着手术时的冷汗,被抓住的胳膊传来阵阵酸痛,但他更在意的是张强眼底的绝望——那个总是憨厚笑着给大家分水果的老人,终究没能挺过术后并发症。
“张先生,您先冷静,我们去办公室谈。”林森试图掰开他的手,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张大爷是术后出现了严重的支架内血栓,属于罕见但严重的并发症……”
“并发症?我看是你们用错药了!”一个年轻家属举着缴费单喊道,“这什么瑞心通,一天就要一千多块,我们怀疑这药有问题!你们是不是为了赚钱给我爸用了不该用的药?”
缴费单上的金额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林森的心脏猛地一沉,张大爷去世前确实出现了严重的血小板减少,当时他就怀疑与瑞心通有关,但陈志远要求将死因归结为“基础疾病复杂”。现在面对家属的质问,那句“可能与药物有关”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护士长急忙叫来保安维持秩序,将双方劝到会议室。张强摔门而入时,带起的风掀动了桌上的病历。“我爸进手术室前还能自己走路,怎么出来就成这样了?”他指着病历上的用药记录,“这个瑞心通,我们根本不知道有这么贵,你们也没说有便宜的药可以选!”
林森翻开知情同意书,上面确实勾选了“使用新型抗血小板药物”,但家属签字的地方字迹潦草,像是在匆忙中签下的。他想起术前谈话时,张强一直在接催债电话,心思根本不在谈话内容上,当时他本该更耐心地解释清楚,而不是默认对方已经理解。
“药物选择是经过你们同意的。”医务科主任匆匆赶来,将同意书推到张强面前,“而且瑞心通是目前最先进的药物,科室也是为了患者好。术后并发症难以预料,医院的诊疗流程没有问题。”他的语气带着官腔,试图快速平息事态。
“没有问题?”张强突然站起来,将缴费单拍在桌上,“一天一万多的费用,我们砸锅卖铁才凑齐,结果人没了,你们一句‘并发症’就想打发我们?我已经咨询过其他医生,他们说根本没必要用这么贵的药!”他的声音哽咽,“我妈还在老家等着消息,我怎么跟她交代?”
会议室的气氛僵持不下时,陈志远推门而入。他先是沉痛地表示哀悼,然后话锋一转:“医疗本身就有风险,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关于费用问题,医院可以申请部分减免,但责任认定必须按流程来。”他看向林森,眼神带着警告,“林医生,你把抢救经过再详细说明一下,重点强调并发症的不可预见性。”
林森握着病历的手指微微颤抖。他清楚地记得,张大爷去世前的监护仪数据显示,血小板计数持续下降,而这正是瑞心通说明书中明确标注的严重不良反应。当时他建议停用该药,却被陈志远以“维持抗栓强度”为由拒绝。现在要他隐瞒这个细节,等于在患者家属的伤口上撒盐。
“抢救过程符合规范,但……”他深吸一口气,消毒水的气味呛得喉咙发紧,“张大爷术前存在肾功能不全,术后出现了严重的药物不良反应,与使用瑞心通可能有关……”
“林医生!”陈志远厉声打断他,脸色瞬间阴沉,“没有明确证据不要乱说!厂家的临床数据显示该药安全性良好,你这是不负责任的猜测!”他转向家属,语气缓和下来,“年轻人不懂事乱说话,大家别介意,我们会组织专家会诊重新评估。”
张强狐疑地看着两人的争执,突然抓起病历本:“什么专家会诊?我看你们就是想串通一气!这药要是没问题,为什么其他医院都不用?我要去告你们!”他带着家属冲出会议室,走廊里传来“黑心医院”的哭喊。
林森被陈志远单独留下,主任将一杯热茶重重放在他面前,茶水溅出杯口:“小林,你今天太冲动了!在患者家属面前说这种话,是想把医院推上风口浪尖吗?”他的手指敲击着桌面,“不良反应报告需要严谨的证据链,没有确凿依据之前,任何猜测都是对医院的不负责任!”
“但张大爷的情况确实符合药物不良反应的诊断标准。”林森没有退让,目光直视着主任,“我们应该如实告知家属,这是对患者的尊重。”
陈志远冷笑一声:“尊重?你以为实话实说家属就会理解?到时候不仅你要担责任,整个科室的声誉都会受影响!”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森,“我看你最近是研究文献研究傻了,忘了医生不仅要懂技术,还要懂人情世故。这个月的绩效考核,你自己看着办。”
夜幕降临,林森独自坐在值班室,窗外传来家属聚集的抗议声。他翻开张大爷的病历,老人术前拍的胸片上还贴着他自己写的“加油”小纸条,字迹歪歪扭扭却充满希望。监护仪的最后记录停留在凌晨三点十五分,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的瞬间,像一个未完待续的省略号。
唐璃轻轻推开门,端来一碗热粥:“护士长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她放下粥碗,递来一份药品不良反应报告表,“药房的李阿姨偷偷告诉我,最近瑞心通的不良反应报告被压下来了,医务科不让上报。”表格上“严重程度”一栏被人用铅笔填了“严重”,又被擦掉改成“一般”。
林森握着那份报告,指尖冰凉。他知道自己面临着艰难的选择:说出真相,可能会毁掉自己的职业生涯,甚至让医院陷入更大的危机;保持沉默,却要背负良心的谴责,让张大爷死得不明不白。窗外的月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在病历本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无数双审视的眼睛。
他最终在报告表上郑重签下自己的名字,在“不良反应关联性评价”一栏勾选了“很可能有关”。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很轻,却仿佛在寂静的夜里敲下了正义的鼓点。当他将报告锁进抽屉时,监护仪的嘀嗒声似乎变得格外清晰,像在为这个艰难的决定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