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有春的来意,光有光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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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信宫的腊梅又开了。
宋清欢站在暖房外的廊下,指尖拂过冰凉的朱漆栏杆。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恍惚间竟与多年前某个冬日重合——那时她总揣着木兔子跑来,窗下总有个穿月白棉袍的清瘦身影,睫毛上沾着墨灰,眼里盛着暖房外的寒雾。
其他公主,进暖房吧,仔细冻着
春桃捧着件银鼠斗篷追上来,鬓角的碎发已染了霜白
其他这暖房还是老样子,连那盆琉璃草都还在呢
宋清欢接过斗篷披上,暖意漫上来时,鼻尖却先酸了。春桃伺候她快二十年,从梳双丫髻的小丫头到如今亭亭玉立的公主,宫墙里的草木枯荣,原是藏着这么多光阴的。
暖房里茉莉香依旧,只是角落的石桌旁空着。她走到西域传来的琉璃草前,叶片上的纹路比记忆里深了些,像谁悄悄画上去的年轮。正看得出神,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轻得像落雪。
杨博文清欢
这声唤里带着点岁月磨出的沙哑,却还是能听出当年的清朗。宋清欢回头,撞进一双浸在温水里的黑曜石般的眼睛——杨博文穿着件石青锦袍,袖口挺括,手里捧着的却还是书卷,只是封皮换成了《授时历》。
他比幼时高了许多,肩背挺拔如松,眉宇间的疏离淡了,添了几分温润。见她望过来,他指尖在书脊上顿了顿,耳尖竟还像当年那样泛了红。
宋清欢四皇兄
宋清欢屈膝行礼,指尖触到袖袋里那半朵莲玉佩,温凉的触感漫上来
宋清欢听说皇兄最近在钦天监忙着修订历法?
杨博文嗯,前几日算出明年春分要比旧历早一刻
杨博文的目光落在她发间,那里别着支珍珠簪,他喉结动了动
杨博文你……刚从三皇姐宫里过来?
宋清欢点头。三皇姐杨明玥嫁入礼部尚书府后,倒比在宫里时舒展多了,今日还念叨着要给她寻门好亲事。正想说些什么,暖房的门又被推开,带着股酒气的风卷了进来。
左奇函哟,这不是清欢妹妹吗?好些日子没见,越发水灵了
左奇函摇着把玉骨折扇,绛红锦袍上绣着缠枝莲,笑起来眼角的痣都在跳
左奇函四皇兄也在?还在看这些天书?
他身后跟着陈奕恒,月白常服洗得发白,手里拎着个食盒,见了宋清欢,只是温和地笑了笑
陈奕恒刚从御膳房讨了些杏仁酥,想着你或许爱吃
宋清欢谢过陈奕恒,接过食盒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他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低头去看自己的鞋尖,耳后红了。
左奇函却已凑到她面前,扇子轻点她发间的珍珠簪
左奇函这簪子配你正好,不过比起这个,我前几日从江南带回来的赤金点翠步摇,才更衬妹妹
宋清欢二皇兄又取笑我
宋清欢躲开他的扇子,想起幼时他总偷拿母妃的珠钗给她插满头,那时他也是这样笑,只是眼角还没这颗勾人的痣。
正说着,暖房外传来靴底叩击青石板的声响,沉得像敲在人心上。众人回头,见张桂源立在门口,玄色蟒袍上落着些雪沫,面容冷峻如冰雕,目光扫过暖房时,在宋清欢身上顿了顿,又立刻移开,落在杨博文的书卷上。
张桂源父皇召诸皇子议事,四弟还在此处?
他声音没什么温度,像殿角的铜鹤
张桂源二弟也少喝些酒,仔细误了正事
左奇函收起扇子,笑容淡了些
左奇函大哥放心,父皇的事,弟弟怎敢耽误?
陈奕恒默默将食盒往宋清欢手边推了推,往后退了半步,像怕挡着谁似的。
宋清欢看着眼前这四个皇子,忽然觉得像看一幅被时光晕染过的画。张桂源依旧是冷冰冰的,当年他总板着脸教训他们“皇子当有皇子的样子”,可她记得,幼时她在太液池边摔了跤,是他最先冲过来,笨拙地给她擦眼泪,指腹上还带着练剑磨出的茧。
左奇函还是玩世不恭,当年他偷了太液池的锦鲤,却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让她躲在假山后偷笑。陈奕恒始终温和,那年她被刁蛮的县主推搡,是他悄悄塞给她颗糖,说“甜的东西能压惊”。
而杨博文……宋清欢的目光落回石桌上,那里放着只竹编蚂蚱,翅膀齐整,比当年石桌下那只要精巧多了。他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拿起蚂蚱递过来,指尖微颤
杨博文前几日编的,想着……你或许会喜欢
竹篾的纹路硌着掌心,像谁在心上轻轻挠了下。宋清欢正想道谢,张桂源忽然开口
张桂源清欢,明日重阳宫宴,父皇让你在席间抚琴
他语气平淡,却像是特意告知。宋清欢抬头,撞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东西,快得像错觉。左奇函已拍着她的肩笑
左奇函妹妹的琴艺,定能让满座惊叹。只是别紧张,二哥给你备了安神香
陈奕恒也点头
陈奕恒我那里有张百年桐木琴,音色极好,明日让小厨房给你送过去
杨博文没说话,只是从袖袋里摸出张纸,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平沙落雁》的指法注解,旁边还画着简易的琴键图
杨博文这是我根据古谱改的,或许……能帮上忙
宋清欢接过纸,指尖触到他留在上面的温度,忽然想起河滩上那只高飞的风筝。原来那些朦胧的心意,早已像暖房的藤蔓,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悄爬满了墙。
宋清欢多谢各位皇兄
她把竹蚂蚱和指法谱一并收好,心里像揣了团暖炭
宋清欢时辰不早,我先回去了
出暖房时,雪又下了起来。春桃给她拢紧斗篷,忽然轻声道:
其他公主你看,四位皇子都在廊下站着呢
宋清欢回头,见张桂源立在最前,玄色蟒袍上的雪落了薄薄一层;左奇函收起了扇子,正望着她的方向出神;陈奕恒低头看着手里的空食盒,肩膀微微耸着;杨博文站在最后,手里还捏着那本《授时历》,目光穿过风雪,落在她发间的珍珠簪上。
风卷着腊梅香漫过来,混着暖房里的茉莉香,像极了那年她揣着木兔子跑来时闻到的气息。宋清欢忽然笑了,转身踩着雪往前走,斗篷的下摆扫过雪地,留下串浅浅的脚印。
宫墙依旧高耸,只是墙外的风,早已吹动了墙内人的心事。她摸出袖袋里的半朵莲玉佩,月光落在上面,映出温润的光。或许有朝一日,能寻到那另一半吧?
身后的暖房里,杨博文翻开《授时历》,扉页里夹着的画纸露了出来——上面画着个扎双丫髻的小姑娘,举着糖兔子,旁边添了只展翅的蝴蝶,翅膀上的纹路,竟与当年那只风筝一模一样。
左奇函回府后,把江南带来的赤金点翠步摇放在妆奁里,旁边压着支褪色的红绒花,是幼时宋清欢掉在太液池边的。
陈奕恒在灯下临摹字帖,写的却是“清欢”二字,笔锋温柔,像怕碰碎了什么。
张桂源在书房批阅奏折,案头放着盒安神香,是他特意让人从宫外老字号铺子里求来的,包装纸上还印着只兔子。
长信宫的腊梅还在开,太液池的暖房里,琉璃草轻轻晃了晃。墙外的风穿过宫阙,吹起谁的衣角,也吹醒了沉睡多年的心事。那些年少时埋下的种子,原是早已生根发芽,只待某个合适的春日,便要破土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