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裹着蝉鸣撞在教学楼的墙面上,又反弹回来,把空气搅得愈发燥热。拍毕业照的那天,整个年级的人都挤在操场边缘的香樟树下,白色校服和各色裙摆搅成一团流动的云。班主任举着那张被汗水浸得发皱的名单,嗓子已经喊得发哑,每个名字从他嘴里蹦出来,都要被此起彼伏的蝉鸣撕成几缕碎片。
“苏晚,第三排左数第五个。”
林砚之听见这个名字时,正低头用脚尖碾着地上的蚂蚁,凉鞋的橡胶底蹭过发烫的水泥地,发出细碎的声响。他猛地抬起头,视线像被磁石吸住,穿过攒动的人头,看见苏晚提着裙摆往前走。浅蓝色的棉布裙子在人群里很显眼,裙摆扫过地面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旁边女生的发带轻轻晃。
“林砚之,第四排右数第三个。”
班主任的声音再次炸响时,他差点同手同脚地迈出去。攥着校服外套的手心已经沁出了汗,布料被捏得发潮。走到指定位置站定的那一刻,心脏突然在胸腔里疯狂地跳起来,像有只兔子在用后腿蹬着肋骨——他站在苏晚的斜后方,中间只隔着两个同学的肩膀,只要微微抬头,就能看见她的发顶。
她今天没扎马尾。头发松松地披在肩上,发尾微微卷着,靠近脖颈的地方别了个小小的珍珠发卡,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那是他从没见过的样子,不像平时穿校服时那样清爽利落,倒添了点软软的、让人想伸手碰一碰的温柔。林砚之的喉结动了动,突然想起上周在图书馆看见的那本插画集,封面上的月光落在草地上,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都靠近点!往中间挤挤!”摄影师举着黑色的相机,站在垫高的木凳上喊,镜头盖没打开,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笑一笑!想想考上重点高中的样子!”
人群像被风吹的麦浪,往前拥了拥。林砚之趁机往前挪了半步,鞋跟碾过前面同学的影子,几乎能闻到她发间飘来的味道——不是平时那种淡淡的洗发水香,混着点阳光晒过的暖意,像他奶奶种在院子里的薄荷,清清爽爽的,却带着勾人的凉。他屏住呼吸,生怕一喘气就把这味道吹散了,目光越过前排同学的肩膀,落在她的侧脸上。
她在笑。嘴角弯起的弧度刚刚好,既不张扬也不勉强,露出一点点牙齿的白。眼睛眯成了月牙,眼尾的弧度柔和得像被水流过的鹅卵石,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细小的影子,在眼睑下方轻轻晃。林砚之突然觉得,周围的蝉鸣、同学的笑闹、甚至头顶的太阳,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只有她的侧脸是清晰的,像被画师用最细的笔描过轮廓。
“男生女生挨近点啊!别那么拘谨!”不知是谁在人群里起哄,声音粗声粗气的,引得一片哄笑。苏晚的脸一下子红了,像被晒红的苹果,往旁边躲了躲,肩膀却正好碰到林砚之的胳膊肘。
那触感很轻,像羽毛扫过,却让林砚之的后背瞬间渗出冷汗。他的手指紧张地抠着校服裤子的缝,布料被指甲掐出几道印子,心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喊:再靠近一点,再一点就好,让她能感觉到我的呼吸也好。可他的脚像被钉在地上,连动一动脚趾的力气都没有。
摄影师举着相机,喊了声“准备——”。
快门按下的瞬间,林砚之悄悄侧过脸。他的动作很轻,几乎没人发现,只有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男生诧异的眼神。他让自己的目光越过人群的缝隙,更清楚地落在她的发梢上——那里的珍珠发卡还在闪,发尾的卷儿随着她的呼吸轻轻动,像某种温柔的暗号。
后来照片洗出来,全班每人一张,被班主任用订书机订在毕业证的背面。林砚之把自己的那张拿回家里,躲在房间里,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了又剪。他剪掉了挤在旁边的同学,剪掉了露出半个脑袋的班主任,最后只留下能看见她侧脸的那一小块,边缘被剪得歪歪扭扭,像片不规则的月亮。他把这一小块照片夹在语文课本的《诗经》那一页,正好是“蒹葭苍苍”那篇,纸页间从此就有了淡淡的、像薄荷又像阳光的味道。
很多年后,同学聚会时有人翻出当年的毕业照。林砚之已经能坦然地和苏晚打招呼,听她笑着说“好久不见”。他借着敬酒的机会,又看了一眼那张完整的照片,在密密麻麻的人头里找到自己和她的位置。这一次,他看得很清楚——照片里的苏晚,其实微微侧着头,目光似乎正越过前面同学的肩膀,往他的方向看,眼尾的弧度和那天阳光下的月牙,一模一样。
他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酒液晃出细小的涟漪,像那年夏天没说出口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