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遥抱着一摞新课本,踏进三中校园时,九月的风正从梧桐梢头往下跳。
阳光像被谁打翻的金粉,落在她白色帆布鞋上,也落在她没来得及梳好的碎发上。她眯起眼,看见操场尽头那面锈迹斑斑的旗杆——像一根插进天空的针,把整片蓝都缝得发疼。
“这就是新学校啊。”她轻声说,像在给自己打气,又像在告别什么。
教务楼门口贴着分班红榜,密密麻麻的名字挤在一起,像一群急于逃生的鱼。她伸出食指,一行一行滑过去——
高二(7)班:沈知遥。
紧随其后的名字,是林屿。
指尖停在那个“屿”字上,她没来由地想起地理课本上的解释:屿,海中一小块陆地。孤独,却倔强地浮在水面。
她不知道,十分钟后,这个名字会让她的心脏漏跳一拍。
……
七班教室在二楼尽头,门半掩着,嘈杂声从缝隙里漏出来。沈知遥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报告。”
比想象中轻的声音,却像石子落进湖面,教室倏地安静。班主任老周推了推眼镜,冲她招手:“新同学?进来吧。”
讲台比想象中矮,粉笔槽里积了一层灰。沈知遥把书放到讲桌上,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名字——沈知遥,一笔一画,像要把过去十二年的自己重新描红。
“大家好,我叫沈知遥,从南城一中转学过来,喜欢摄影……”
“啪。”
一声脆响打断了她。
最后一排的靠窗座位,一本书掉在地上。男生弯腰去捡,额前碎发滑下来,遮住了眉眼,只露出线条利落的下颌,和一点苍白的耳尖。
他动作很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沈知遥的目光被钉在那里——
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一截青色的血管,像雪地里冻裂的河。
他捡起书,抬头,目光穿过整间教室,与她短暂相接。
那一瞬,沈知遥想起妈妈说过的话:
“有些人,你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会伤你很深。”
……
老周指了指倒数第二排的空位:“你先坐那儿,下周月考后再调。”
沈知遥点头,抱着书包穿过走道。经过最后一排时,她闻到淡淡的烟草味——混在风油精与粉笔灰之间,像某种危险的邀请函。
坐下后,她忍不住回头。
男生正低头在课本上画着什么,长睫毛垂成一道阴影。阳光从窗外跳进来,落在他摊开的笔记本上——
白纸中央,一个女孩背影,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肩头停着一只模糊的鸟。
沈知遥莫名觉得,那背影是自己。
……
下课铃响得猝不及防。
前排女生转过来,笑得像刚开封的汽水:“嗨,我叫宋栀。你同桌去集训了,下周才回。”她压低声音,“后面那个,林屿,别惹他。”
“为什么?”
“听说他家里……”宋栀用食指在脖子上一划,做了个夸张的割喉动作,“他爸喝酒打人,他妈跑了。上学期有女生给他递情书,第二天脸上带着巴掌印来的。”
沈知遥攥紧了相机包带子,没说话。
窗外,九月的风把梧桐叶吹得哗啦啦响,像无数细小的掌声,又像无数细小的叹息。
……
午休时,沈知遥独自上天台。铁门锈得厉害,推开时发出垂死般的呻吟。
风呼地灌进来,掀起她额前的刘海。她举起相机,镜头里——
少年坐在天台边缘,两条腿悬在六层楼的高空,背对整片天空。
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像一面投降的白旗。
他指尖夹着烟,没点燃,只是来回转,像在数时间。
沈知遥按下快门。
咔嚓。
林屿回头,目光穿过镜头,直直撞进她眼睛里。
那一刻,风停了,阳光变得锋利,世界安静得能听见心跳。
“删了。”他开口,声音比想象中低,带着一点沙。
沈知遥放下相机,摇头:“不。”
他站起来,一步步走近,直到鞋尖抵住她的帆布鞋。
近到能看清他睫毛投下的阴影,近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掩盖不住的铁锈味。
“给老子删了。”他又说一遍,眼睛却不在看她,而是落在她相机绳上缠着的旧绷带。
沈知遥突然伸手,把绷带往袖子里塞了塞,声音轻得像风:“我只是……想拍天空。”
林屿的视线移回她脸上,停了两秒,转身往回走。
快到门口时,他背对着她,扔下一句:“那最好别让天空掉下来。”
铁门砰地关上,震得沈知遥指尖发麻。
相机屏幕还亮着,照片里——
少年背对深渊,肩膀瘦削,像随时会被风折断。
而她不知道,那是林屿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允许有人把他和“坠落”同框。
……
傍晚放学,沈知遥在校门口收到一条短信。
陌生号码:【照片删了,我当你没来过。】
她抬头,看见马路对面便利店的玻璃门后,林屿正低头扫码买打火机。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像要把整条街都吞进去。
沈知遥把相机抱在怀里,回复:【天空不会掉下来,除非你先松手。】
发送成功时,便利店的自动门“叮”地一声。
林屿走出来,手里多了一包最便宜的红双喜。
他低头点烟,火苗窜起的瞬间,他抬眼——
隔着一条马路,与她对视。
烟雾缭绕里,沈知遥第一次看清他的眼睛。
那么黑,像没有星的夜,又像夜尽头唯一的光。
……
夜里十一点,沈知遥在日记本上写:
【2017年9月3日,晴。
我遇见了一个叫林屿的人。
他笑起来一定很温柔,可惜我今天没见到。
但我想,总有一天会见到。
——如果风没那么冷的话。】
写完最后一笔,窗外突然传来塑料袋被风卷起的哗啦声。
她走到阳台,看见对面居民楼的天台上,一点橘红火光在黑暗里明灭。
像谁在夜里偷偷点亮的求救信号。
沈知遥抱紧手臂,不知为何,心里疼了一下。
很轻,却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