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冰冷气味。窗外天色从深沉的墨蓝逐渐褪成灰白,又慢慢染上晨曦的浅金。吴所畏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呼吸微弱而平稳,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
池骋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姿势几乎没怎么变过。他背脊挺直,但眉宇间笼罩着浓重的疲惫,眼底布满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守在这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然而,他的内心却远不如表面平静。
整整一天一夜,他的脑海里如同失控的放映机,反复闪回着汪硕回国后的每一次见面。
咖啡馆里,那个平静得近乎冷漠的侧影,搅动咖啡时平稳的手腕;
画展上,那个穿着志愿者马甲、安静整理标签的清瘦背影;
松鹤居里,那双坦荡说出“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的清澈眼睛;
旧天台铁栏杆旁,那个被他攥住手腕时瞬间僵硬、眼底掠过巨大恐惧的身影;
还有昨夜……仓储基地混乱的夜色中,那个平静呼唤一声便让狂躁的大黄龙瞬间温顺、带着巨蟒转身离去的决绝背影……
每一个画面都无比清晰,池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攥紧,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酸涩的钝痛。
他曾经以为,吴所畏的出现是命运给他的一束光,是带他走出七年前那片泥沼的绳索。他好奇吴所畏身上的生命力,欣赏他的坦荡和努力,甚至以为自己真的喜欢上了他,开始了新的生活。
可现在,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错了。错得离谱。
吴所畏的出现,更像是一剂暂时的止痛药,麻痹了他对痛苦的感知,让他产生了一种“可以重新开始”的错觉。而汪硕的归来,则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划开了那层自欺欺人的伪装,露出了底下从未愈合、甚至早已溃烂的伤口。
他对吴所畏的那点“喜欢”,更像是溺水者在绝望中抓住的一根浮木,是他在汪硕留下的巨大情感空洞里,试图寻找的替代品。那不是爱,是依赖,是好奇,是逃避。
而他对汪硕……
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在意,那份看到对方平静眼神时的心悸,那份得知真相后铺天盖地的愧疚和茫然,那份在松鹤居面对汪硕疏离时几乎窒息的痛苦,还有昨夜看到汪硕带走大黄龙时,心脏仿佛被瞬间掏空的巨大失落……这一切的一切,都无比清晰地指向一个他试图逃避、却无法否认的事实——
他池骋的心里,从来就没有真正放下过汪硕。
七年的恨意,七年的寻找,七年的痛苦,都源于此。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沉。他只是被愤怒、被背叛感、被自以为是的“新生活”蒙蔽了双眼。
他从未走出来。他只是……在汪硕离开后的废墟上,搭建了一个摇摇欲坠的临时避难所。而汪硕的回归,轻易就摧毁了它。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病床上,吴所畏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线还有些模糊,他适应了一下光线,才看清了坐在床边的池骋。看到他憔悴疲惫的样子,吴所畏心里涌起一阵感动和酸涩。池骋守了他这么久……
“池骋……”他声音嘶哑,艰难地开口。
池骋回过神,看向他,眼神复杂难辨,有担忧,有愧疚,但更深的地方,似乎沉淀着某种吴所畏看不懂的沉重。
“你醒了。”池骋的声音也有些沙哑,“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吴所畏摇摇头,努力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还好……就是脖子还有点疼。”他看着池骋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暖暖的,“谢谢你……一直守着我。”
池骋沉默了一下,才低声道:“对不起。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受伤。”
吴所畏以为池骋是在为昨晚没能及时救下他而自责,连忙道:“不怪你!我知道的!”他眼神亮了起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甜蜜的期待,“你当时已经准备杀蛇救我了……我都看到了!池骋,我知道我们最开始认识的时候不那么美好,但是……”他鼓起勇气,直视着池骋的眼睛,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坚定,“我现在也发现,我真的很喜欢你。”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池骋看着吴所畏充满期待和信任的眼睛,那眼神清澈而炽热,像一团毫无保留燃烧的火。曾几何时,这团火也曾短暂地温暖过他冰冷的心湖。但现在,他只觉得这团火烫得他心口发疼。
他不能再逃避了。不能再给吴所畏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池骋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坚定。他不再回避吴所畏的目光,声音低沉而清晰:
“吴所畏,”他叫了他的全名,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对不起。”
吴所畏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池骋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剖开自己的内心:“你是个很好的人,阳光,有活力,像一团火。最开始接近你,是因为你身上的这种特质吸引了我,让我好奇,让我……想靠近。我以为那是喜欢,甚至以为我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坦诚的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但是,我错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尤其是昨晚……让我彻底看清了自己。我心里……一直装着另一个人。从来没有真正放下过。”
吴所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我对你的感觉,不是爱。”池骋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吴所畏心上,“是欣赏,是好奇,是……一种暂时的慰藉。是我自己没看清,耽误了你,也让你受到了伤害。对不起。”
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轻轻放在吴所畏的床头柜上:“你之前提过的,关于艺术装置公司的想法,我觉得很有潜力。我会投资,全资,你不用担心启动资金。就当是……这段时间打扰你的歉礼。”
他看着吴所畏失魂落魄、难以置信的脸,心里也有些不忍,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清醒:“你好好在医院养伤,不用担心医药费,我已经安排好了。公司的事情,等你康复了,会有专人联系你对接。”
他最后看了吴所畏一眼,眼神复杂:“我先走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开了病房。背影挺拔,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决绝。
病房门轻轻合上。
吴所畏呆呆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又低头看了看床头柜上那张烫金的卡。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刺眼的光。他猛地闭上眼睛,一滴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渗入雪白的枕头里。
而走出病房的池骋,站在医院空旷的走廊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却让他混沌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掏出手机,看着那个沉寂已久的号码,指尖悬停在屏幕上,微微颤抖。
最终,他按下了拨号键。
听筒里传来规律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敲在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