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呻吟着,在永不止息的寒风里唱起挽歌。这便是1500年后的世界,人类文明的残骸在漫长的衰朽后,终于塌缩成一片覆盖全球、望不到边际的巨型坟场。扭曲的钢筋如巨兽枯骨刺向铅灰色的天空,早已朽烂的合金板材层层叠压,形成了迷宫般的幽暗深谷。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的腥气、陈年绝缘材料烧焦后的恶臭,以及一种更为原始、更为浓烈的味道——腐败的血肉,那是这颗星球最后的主旋律。
我,代号“渡鸦”,曾是“钢铁苍穹”浮空堡垒的一名结构工程师,如今拖着一条被锯齿状钢板割裂的右腿,在这座无边无际的金属墓穴中蹒跚爬行。每一次移动,剧痛便如冰冷的毒蛇,沿着神经啃噬至大脑。身后,那非人的、黏腻而迅疾的刮擦声越来越近,带着令人窒息的腥风。异形猎手。它们尖锐的嘶鸣穿透了层层叠叠的金属屏障,像冰锥直刺耳膜,那是死神的催促。我躲进一处由倒塌的巨型反应堆外壳形成的狭小缝隙,蜷缩在冰冷刺骨的阴影里,心脏在肋骨构成的牢笼中疯狂撞击,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腿上的伤口,鲜血混合着冰冷的汗,在污秽的裤腿上洇开深色印记。
缝隙外,刮擦声陡然停顿。一片死寂,沉重得能压碎灵魂。紧接着,一只覆盖着光滑几丁质甲壳的修长前肢,悄无声息地探了进来。那漆黑、反着幽光的肢体末端,是镰刀般锐利、闪烁着致命寒芒的爪尖。它精准地扣住我受伤的脚踝,力道之大,几乎捏碎骨头。冰冷的触感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
完了。
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我被那股恐怖的力量粗暴地拖拽而出,背脊在粗糙的金属废墟上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眼前光影混乱飞掠,最终被拖入一个由巨大管道坍塌形成的、更深邃的黑暗洞穴。空气粘稠得如同液态的恐惧,弥漫着浓烈得化不开的腐烂腥气和一种奇特的、如同金属被强酸腐蚀后的刺鼻气味——异形巢穴。
借着洞口透入的、被层层锈蚀金属筛滤过的微弱天光,我看清了眼前的“主人”。它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只异形都要高大、精悍,流线型的头颅光滑得如同被精心打磨过的黑曜石,狭长的头颅微微低垂,那没有嘴唇覆盖的、森白利齿构成的巨大口器就在我上方几寸的地方。涎水混合着某种粘稠的、闪着幽绿光泽的液体,从齿缝间缓缓滴落,在我身旁的金属板上腐蚀出细小的白烟,发出“滋滋”的轻响。
我等待着撕裂、等待着贯穿,等待着生命被这冰冷的口器终结。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那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头颅只是凑近我受伤的腿,冰冷的气息拂过皮肤,带来一阵战栗。随后,它猛地扭身,长长的骨质尾鞭在黑暗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拍打在洞穴深处某个堆积物上。伴随着一阵令人作呕的、湿漉漉的拖拽声,一大块暗红色的、难以名状的生物组织被它用前爪拖了过来,重重地甩在我面前。那东西表面覆盖着滑腻的粘液,散发着浓烈的、令人胃部痉挛的腥气。
它用那覆盖着光滑甲壳的头部,将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朝我拱了拱,动作竟带着一丝……生涩的笨拙?它喉咙深处发出一种低沉的、类似呜咽的咕噜声,那双毫无温度、如同两颗凝固熔岩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恐惧依旧占据着高地,但一丝荒谬绝伦的念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悄然滋生。它……在给我食物?在这片绝望的废墟里,一个人类,一个异形猎手,竟然给我食物?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颤抖着伸出手,从那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馈赠”上撕下相对不那么粘稠的一小条。闭着眼,像吞食滚烫的烙铁一样,将它硬生生咽了下去。那腥臭的味道在口腔里炸开,胃里翻江倒海。
异形看着我的动作,那低沉的咕噜声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满足般的平缓。它退开几步,蜷缩在洞穴更深的阴影里,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守护者。只有那长长的尾尖,在布满粘液的地面上,无意识地、缓慢地画着圆圈。
这诡异的“和平”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新的声音,尖锐、密集、充满狂暴的狩猎欲望,如同无形的浪潮,从洞穴的各个入口、通风管道、金属裂缝中汹涌灌入!更多的异形!它们被血腥味——我的血腥味,还有巢穴本身的气息——吸引而来!那声音迅速逼近,刮擦声、嘶鸣声汇成一片死亡的狂潮,整个洞穴都在震动,金属碎片簌簌落下。
我绝望地看向阴影中的它。它早已站了起来,原本蜷缩的姿态荡然无存,整个身躯绷紧如一张拉到极限的强弓。它猛地转向震动最剧烈的那个洞口方向,布满利齿的口器大张,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撕裂空气的尖啸!
“嘶——嘎——!!!”
那声音蕴含着一种纯粹的、原始而暴烈的威慑力,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向入侵者!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声怒吼中凝固了一瞬。连那些狂暴逼近的刮擦声,都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
但这威慑仅仅维持了一瞬。入侵者显然未被彻底震慑。一声更加暴戾的嘶鸣回应,紧接着,一个同样巨大、充满攻击性的黑影,带着腥风,猛地从那洞口扑了进来!两只恐怖的生物瞬间撞在一起!
黑暗的洞穴变成了沸腾的炼狱。我看不清它们高速移动的具体轮廓,只能捕捉到撕裂空气的呼啸、令人牙酸的甲壳撞击碎裂声、以及利爪与尾鞭划破黑暗留下的致命残影。酸血!暗绿色、冒着刺鼻白烟的液体如同地狱的雨点,四处飞溅!我惊叫着翻滚躲避,一块酸液落在刚才躺过的位置,“嗤啦”一声,金属瞬间熔蚀出一个碗口大的坑洞,边缘焦黑翻卷。
混乱中,我瞥见一道致命的骨刺尾鞭,如同地狱的蝎针,带着撕裂一切的尖啸,精准地刺向我守护者的头颅!它正被另一只异形的利爪纠缠,似乎避无可避!
“不!”我嘶吼出声,身体比思维更快,抓起脚边一块沉重的、带着尖锐棱角的金属碎片,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偷袭者的尾鞭根部!
“当!”一声闷响,金属砸在坚硬的甲壳上。力道不足以造成重创,但突如其来的干扰让那致命尾鞭的轨迹微微一偏!它擦着守护者头颅的侧边掠过,只在光滑的甲壳上留下一道深刻的划痕,暗绿色的酸液从中渗出。
我的守护者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机会,发出一声狂怒的嘶鸣!它强健的后肢猛地蹬地,爆发出恐怖的力量,瞬间将纠缠的对手撞开!同时,它那条蓄力已久的尾鞭,如同最精准的攻城锤,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贯穿了偷袭者相对脆弱的脖颈与胸甲连接处!
“噗嗤!”令人头皮发麻的穿透声。偷袭者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嘶鸣,整个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我的守护者冷酷地将尾鞭抽出,带出一大蓬喷溅的酸血和内脏碎片。偷袭者轰然倒地,暗绿色的血液汩汩涌出,在粘液覆盖的地面上蔓延开,如同地狱的沼泽。
战斗并未结束,洞穴外仍有嘶鸣在聚集。但这一次,我的守护者没有再发出威慑的咆哮,而是猛地转身,庞大的身躯如同一道移动的黑色城墙,死死堵在了那个最大的洞口前!它背对着我,尾鞭高高扬起,如同不祥的旗帜,对着外面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嘶鸣。那宽阔的、覆盖着骨刺的脊背,就在我眼前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战斗后的粗重和决绝。
就是在这时,借着洞口透入的微光,我终于看清了它脊背上那个一直被我忽略的异样——就在它颈椎与胸椎连接的最高处,几丁质甲壳并非完全光滑。那里覆盖着一片奇特的、仿佛活物般微微搏动的暗紫色菌斑。菌丝如同某种邪恶的血管网络,深深扎入甲壳的缝隙,甚至沿着脊柱向下蔓延,形成一片丑陋的、如同肿瘤般隆起的共生体。那暗紫色在幽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微芒,与它漆黑的身躯形成令人心悸的对比。
刹那间,无数碎片在脑海中拼合:它异常的行为、它眼中并非纯粹杀戮的某种东西、它被族群攻击的遭遇……还有我自己,一个被旧世界彻底抛弃的、挣扎求生的残废工程师。冰冷的绝望和被理解的震撼如同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自保的隔阂。
原来如此。原来你也是被放逐者。被你的世界,也被我的世界。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血污。我拖着剧痛的伤腿,向前挪动。洞穴外,异形的嘶鸣还在逼近,死亡的阴影从未远离。但我眼中只剩下眼前这堵沉默的、伤痕累累的黑色脊背,那上面搏动着的、同样被世界诅咒的紫色印记。
我颤抖着,伸出沾满血污的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它头颅侧后方相对光滑的甲壳边缘。触感冰冷而坚硬,如同最古老的岩石。我的手指,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混杂着悲悯、认同和某种绝境中诞生的誓约的颤抖,轻轻抚过那覆盖着骨刺的、狰狞的头颅。指尖传来它身体细微的震动。
“兄弟……”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金属,却无比清晰地在充满血腥和酸臭的巢穴中响起,“我们……一起活下去。”
它没有回头。堵在洞口的庞大身躯依旧紧绷,尾鞭高高扬起,对着外面无尽的黑暗与嘶鸣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威慑。但我清晰地感觉到,在我手指触碰的地方,那冰冷坚硬的甲壳下,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像是一声无声的叹息,又像是一句来自深渊的、沉重的回应。
洞穴外,异形猎手们狂躁的嘶鸣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一波波冲击着这黑暗的庇护所。空气中,铁锈、血腥、强酸腐蚀的刺鼻气味和那暗紫色共生真菌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甜腻腐朽气息,奇异地混合在一起,构成了我们这对“怪物兄弟”新世界的序章。
在这个秩序早已化为尘埃的钢铁坟场深处,一个人类和一个背负着诅咒的异形,以血与酸为契约,在绝望的深渊边缘,第一次笨拙地触碰到了彼此的存在。活下去——这个最简单也最艰难的目标,第一次有了一个可以并肩而立的轮廓。尽管那轮廓,浸透了黑暗与未知的粘液,如同我们脚下蔓延的、异形的血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