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的空气总带着点儿市区没有的清冽,混杂着泥土和植物根茎的气息。
夏清浅站在那扇熟悉的、重新刷过漆但依旧能看出旧时轮廓的铁门前,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不算疼,但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泛黄的酸涩。
夏天已经彻底来临,炙热的太阳火辣得烫人。
这次他的项目是孤儿院调查采访。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家从小待到大的孤儿院——晨曦孤儿院。
门前“晨曦孤儿院”的牌子换了新的,字体更现代化,阳光洒在上面,反射出些许刺眼的光。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
今天他是来工作的,以记者的身份,回访这个承载了他整个童年、定义了他人生的起点的地方。
就在他踌躇着是否要立刻按下门铃时,一辆线条流畅、与周围粗粝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他身侧停下。
车窗降下,露出沈墨那张无论看多少次都令人有些屏息的脸。
清冷,俊逸,像是精雕细琢的玉石,与这充满烟火尘埃的背景形成鲜明对比。
“沈先生?”
夏清浅是真的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
“您……怎么会来这里?”
他的大脑飞快转动,也无法将沈墨和这座孤儿院扯上任何合理的关系。
沈墨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掠过他微抿的嘴唇和那双总是盛着过多情绪的眼睛,最后落在他肩上那个看起来并不轻的采访包上。
“顺路。”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是一贯的低沉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夏清浅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除了远处的农田和稀疏的旧厂房,实在想不出能“顺”到这里的“路”是什么。
他耳根有些发热,沈墨的借口拙劣得近乎坦荡,反而让他不知该如何应对。
沈墨已经推门下车,动作优雅利落。
他很自然地向夏清浅伸出手,目标明确地是他肩上的背包。
“需要助手吗?”
他问,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气场。
“或者,我只是看看。”
“不,不用了沈先生,我自己可以……”
夏清浅下意识地拒绝,手按在了背包带上。
沈墨的手却没有收回,指尖几乎要碰到他的手背。
那微妙的距离感带来无形的压力,也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给我吧。”
沈墨的语气没什么变化,但眼神里多了点坚持,还有一种……
仿佛看穿他此刻内心脆弱的了然。
夏清浅的手指像被烫到一样松开了。
沈墨接过背包,动作很轻,细心地将有些拧住的带子理顺,避免蹭到他。
这个细微的体贴让夏清浅心跳漏了一拍,只能讷讷地回应。
“……谢谢沈先生。”
铁门“吱呀”一声被里面的工作人员打开,打断了这短暂的、弥漫着微妙气息的沉默。
院子比记忆里宽敞了些,旧的秋千和滑梯被更安全漂亮的设施取代,但格局未变。
那棵老槐树还在,枝干比记忆中更为粗壮虬结,沉默地投下一片荫凉。
“小时候,一受委屈或者想家了——虽然也不知道家在哪里——就会跑到那棵树后面躲着。”
夏清浅不自觉地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对沈墨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觉得那里最安全,树叶沙沙响,好像就能把难过都藏进去。”
他指了指侧面一栋楼的二楼窗户。
“那是我们以前的宿舍,冬天特别冷,玻璃上会结很厚的冰花,早上醒来,鼻子都是冰的……”
他说着,眼神里弥漫着一种沈墨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怀念和伤感的雾气。
沈墨没有插话,只是走在他身侧稍后一点的位置,安静地听着。
他的沉默不是冷漠,而是一种全然的接纳,仿佛一个巨大的、安全的容器,盛放着夏清浅此刻流淌出的所有脆弱记忆。
甚至微微调整了步伐,确保自己始终在夏清浅视线余光所能及的范围内,进行着一种无声的陪伴。
经过一条熟悉的室内走廊时,光线陡然暗了下来。
空间狭窄,两边堆放着一些清洁用具。
夏清浅的胳膊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沈墨的衬衫,细腻的面料触感清晰。
夏清浅像被微弱的静电打到,猛地想往旁边缩,肩膀却差点撞到凸出的消防栓箱。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及时地、极轻地扶了一下他的手肘,帮他稳住了身形。
“小心。”
沈墨的声音低沉,几乎是贴着他耳廓响起。
气息温热,带着一丝极淡的、冷冽的木质香气。
那触碰一瞬即离,快得像是错觉。
但夏清浅的手肘处却像留下了一个无形的烙印,微微发烫。
那缕气息更是缠绕在耳际,挥之不去。
他脸颊发热,低低“嗯”了一声,心跳在昏暗的光线里擂鼓般作响。
这次接触,好像又和沙龙的不一样了......
接待他们的是现任的李院长,一位看起来干练温和的中年女性。
寒暄介绍之后,夏清浅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道:“李院长,请问……以前在这里工作的王阿姨,您知道吗?她后来……”
李院长的脸上露出惋惜的神情。
“王阿姨啊……哎,知道,院里的老人都记得她,真是个心善的好人,对孩子特别有耐心。可惜,你上大学那会儿,她生了场病,没熬过去……走的时候还挺安详的,听说是念叨着几个有出息的孩子,其中就有你的名字呢。”
虽然早已知道这个消息,但再次从别人口中得到证实,尤其是听到王阿姨临终前还记挂着自己,夏清浅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用力咬住下唇内侧,逼退涌上来的酸楚,低下头,胡乱地点了点,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一瓶拧开了瓶盖的矿泉水无声地递到他手边。
是沈墨。
他没有看夏清浅,视线似乎落在窗外的某个点上,仿佛这个动作只是随手为之。
但时机精准得可怕,恰好给了夏清浅一个掩饰失态、整理情绪的工具。
夏清浅接过水瓶,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些。
他喝了一小口,水流过发紧的喉咙,稍稍冲散了那份哽咽。
“谢谢。”
他声音沙哑,不敢抬头看沈墨。
采访正式开始。
夏清浅努力让自己进入工作状态,询问着孤儿院的现状、孩子们的成长教育、面临的困难等等。
李院长很健谈,一一作答。
沈墨就坐在靠墙的一张旧沙发上,沙发有些矮,让他那双无处安放的长腿显得有些委屈。
他姿态看似放松,一手随意搭在膝上,另一只手的手肘支着沙发扶手,指尖轻抵着下颌。
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夏清浅身上。
看着他工作时专注的神情,听到动情处微微蹙起的眉头,提问时眼睛里闪烁的真诚与关切。
这种状态的夏清浅,和平时在台里那个总是带着点讨好笑容、偶尔冒失莽撞的年轻人不太一样,有一种更深刻、更吸引人的东西在闪光。
而当夏清浅偶尔因为李院长提到某个与过去相关的点而眼神一黯,流露出一丝来不及掩饰的脆弱时,沈墨的目光便会变得更加深邃,像幽深的潭水,看不清情绪,却牢牢将中心那个身影锁住。
夏清浅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沉静却存在感极强,像温暖的阳光一样笼罩着他,让他莫名安心,又像带着实质的重量,压得他心慌意乱。
采访中途,他几次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沈墨,却总能精准地撞入对方那片深不见底的眸光中。
每一次对视都像一次微小的触电,让他心跳失衡,仓皇地移开视线,指尖微微发麻,接下来的问题都差点卡壳。
采访接近尾声,李院长感慨道。
“夏记者这么关心我们院里,是因为在这里长大吧?现在能这样回来看望,还想着帮我们做宣传,真是有心了。王阿姨要是知道你现在这么有出息,成了为民发声的记者,不知道得多高兴。”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夏清浅心底那个锁了很久的盒子。
他沉默了几秒,再抬头时,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坚定和尚未愈合的伤疤。
“李院长,我之所以想当记者,确实是因为小时候在这里发生的一件事。”
他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像是在对李院长说,也像是在对身旁沉默的沈墨,更像是对过去的自己做一个交代。
“那时候,院里很多孩子身体都不太好,总是咳嗽。后来我们才知道,是附近一家工厂排污水和废气的问题。那时候,有一位姓赵的记者,他来做调查,写了一篇特别真实的报道,揭露了这件事。”
夏清浅的语速慢了下来,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
“我们当时都把他当英雄,觉得他说了真话,能帮到大家。可是没多久,就在电视上看到新闻,说那位赵记者因为‘不如实报道’、‘捏造事实’被开除了,还通报批评……电视里把他说的很不堪……”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段信仰崩塌的记忆依旧鲜明。
“那时候我还小,不明白为什么说了真话的人会是这样的下场。只觉得……特别愤怒,也特别无力。好像你所以为的对错、黑白,是可以被轻易扭曲的。”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没有光亮却异常清晰。
“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就想,我以后也要当记者。我要把真正的真相说出来,不能让像赵记者那样的人……白白被冤枉。”
他说完了,微微喘了口气,像是跑完了一段很长的路,脸上带着些宣泄后的疲惫和落寞。
他并不知道,他口中的“赵记者”,就是如今台里那位被生活磨平了棱角,习惯了和稀泥,甚至为了应付工作编造出沈墨母亲谣言的赵辰主任。
室内有短暂的寂静。
李院长叹了口气,表示惋惜。
一直沉默的沈墨,不知何时已经坐直了身体。
他听得极其专注,那双习惯于在琴键上捕捉最微妙情绪的眼睛,正锐利地剖析着夏清浅每一丝情绪变化和话语里的信息。
当夏清浅因情绪激动而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时,沈墨的目光在那微微颤抖的指尖上停留了一瞬。
在夏清浅话音落下的间隙,沈墨低沉的声音平稳地响起,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
“那位赵记者,后来再也没有试图澄清,或者有别的消息吗?”
这个问题问得冷静而切中要害,超越了普通的安慰,直接指向了事件核心的疑点。
夏清浅怔了一下,摇摇头。
“没有……好像就那样消失了。那时候网络也不像现在这么发达。”
沈墨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但那双眼睛里显然已经开始了思考与权衡。
他这种过于冷静理智的反应,这种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本质的敏锐,让夏清浅在依赖他带来的奇异安心感的同时,又隐隐生出一丝敬畏和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仿佛被眼前这个人看得透透彻彻。
两人之间共享的这个秘密,让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而暧昧起来。
采访终于结束。
夏清浅的情绪消耗很大,显得有些疲惫。
李院长送他们到门口,连连道谢。
走出孤儿院,夕阳已经将天边染成了暖金色,温度也开始下降。
沈墨依旧提着那个采访包,走在夏清浅的外侧,用一种保护性的姿态隔开了路边偶尔快速驶过的车辆。
“沈先生,今天……真的非常谢谢您。”
夏清浅低声道谢,心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旧地的伤感、回忆的沉重、王阿姨逝去的悲伤、赵记者事件的无奈,还有身边这个男人带来的、无法忽视的扰乱心绪的存在感,全都交织在一起。
沈墨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他。
逆着光,他的轮廓被夕阳勾勒出一层柔和的金边,削弱了些许平时的冷硬,但那双眼睛在光影交错中显得愈发深邃难测。
他没有回应夏清浅的感谢,目光却落在他微微泛红的眼角和略显苍白的脸上。
他抬起手。
夏清浅的心猛地一跳,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眼睁睁看着那只漂亮得如同艺术品的手靠近。
——那只在琴键上能驾驭最复杂乐章的手,正朝着自己的脸伸过来。
预想中的触碰并未落到脸上。
沈墨的手指只是越过他的鬓角,极其轻柔地从他微微有些凌乱的发丝间,拈下了一片不知道何时沾染上的、极小极小的、枯黄的落叶碎片。
他的动作专注而自然,指尖甚至没有碰到夏清浅的皮肤,只有一丝极细微的气流拂过。
但夏清浅却觉得被他指尖掠过的那一小片头皮都在发麻,心跳快得几乎要撞出胸腔。
沈墨捻了一下指尖的碎叶,任由它飘落。
他看着夏清浅,眼神里有一种沉静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经过我母亲的事,一个太阳般的小记者告诉我,真相有时会被尘埃暂时掩盖,”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如同奏响一个确信无疑的音符。
“但不会消失。”
说完,他转身,提着包走向车子,留下一个挺拔而略显疏冷的背影。
夏清浅愣在原地,抬手轻轻碰了碰刚才那片树叶停留过的发梢,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种灼人的温度。
他看着沈墨的背影,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自己的脚下。
那句意有所指的话,那个若有似无、撩人心弦的动作,那种冰冷的表象下偶尔泄露的、近乎滚烫的关注……
夏清浅站在原地,心乱如麻,像被投入一颗石子的湖面,荡开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那句“但不会消失”还萦绕在耳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却又莫名让人沉溺的掌控力。
沈墨......
他的确是个很有魅力的人。
为什么会陷进去......
他感觉自己好像陷入了某个无底的洞穴,而且是有人故意引他进去。
明明只是一句鼓励和职业性的话,为什么也会想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