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悦山区清晨的雾气像融化的牛乳糖,稠密地裹着盘山公路。
夏清浅把额头贴在冰凉的车窗上,看着窗外连绵的灰绿色山峦在雾中时隐时现。
大巴车一个急转弯,放在膝上的相机包滑向过道,被一只修长的手稳稳扶住。
"还有半小时到青竹村。"
沈墨将相机包放回他腿上,手指在相机logo上停顿了一秒。
"电池充好了?"
夏清浅点点头,下意识摸向脖子。
那里空荡荡的,深灰色围巾被他刻意留在了行李箱底层。
自从知道沈墨会同行,他就打定主意要保持最专业的距离。
而且天气也没有当时那么冷了,不戴围巾也合理。
"第一次来山区采访?"
沈墨从背包里取出保温杯,拧开递给他,水雾挂在杯壁,热气腾起,带着淡淡的陈皮香气。
"嗯。"
夏清浅接过杯子,指尖小心避开对方的触碰。
"台里以前都是社会新闻部的老记者跑山区线。"
沈墨的目光在他绷紧的指节上停留片刻:"青竹小学的张校长准备了民歌采风,下午可以去听孩子们唱《山雀歌》。"
"你母亲收集的那首?"
话一出口夏清浅就又后悔了。
他低头抿了口茶,陈皮微苦的味道在舌尖漫开。
车窗外的雾气渐渐散去,露出山坡上层层叠叠的梯田。
沈墨望向远处某个看不见的点,表情令人捉摸不透:"那首歌,是母亲教会我的第一支曲子。"
大巴突然剧烈颠簸,夏清浅手里的茶水晃出来,在沈墨的米色风衣上洇开一片深色水渍。
"对不起!"
他慌忙掏出纸巾,却在碰到对方膝盖时触电般缩回手。
沈墨接过纸巾,擦拭的动作优雅得像在擦拭钢琴键。
"夏记者。"
沈墨突然开口,眼里冷而认真。
"你现在看我,是作为采访对象还是..."
"青竹村到了!"
司机粗犷的吆喝打断问话。
夏清浅获救般抓起相机包,逃也似地冲下车。
村口的石板路上,陈谦宇正和几个村干部谈笑风生。
看见夏清浅,他笑容不减地招手:"清浅!张校长带我们去参观新校舍。"
新校舍是栋贴着白瓷砖的二层小楼,在一众灰扑扑的土房中格外扎眼。
夏清浅调试着相机参数,听见张校长正热情介绍。
"多亏了沈先生捐建,孩子们终于不用在漏雨的教室上课了..."
取景框里的沈墨站在走廊尽头,阳光透过铁栅栏在他身上投下规则的阴影。
夏清浅按下快门,忽然发现镜头里的男人正注视着自己,那目光让他想起清晨山间的雾,看似清冷,却裹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温度。
他把摄像头死死挡住自己的眼睛,在镜头里看着他,好像这样偷偷看着他,也很幸福。
而且,也不会被其他东西束缚。
"夏记者。"张校长拍拍他肩膀,"要不要看看我们老校舍?就在后山。"
夏清浅的目光从摄像头回过神,点了下头。
老校舍是座摇摇欲坠的木结构房子,墙上的黑板用木炭画着歪歪扭扭的音符。
夏清浅踮脚拍下黑板特写时,一块松动的木板突然裂了一条缝,他踉跄着后退,后背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
"小心。"
沈墨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温热的手掌在他肘部一触即离,比上次沙龙时的手克制了很多。
夏清浅耳根发烫,假装整理相机带子拉开距离。
"谢谢...这里就是杨老师当年教书的地方?"
沈墨没有回答。
他走向角落那架积满灰尘的老式脚踏风琴,掀开琴盖时扬起一片细小的尘埃。
当《山雀歌》的旋律在破旧的风琴上响起时,夏清浅惊讶地发现,这竟是沈墨音乐会上那首《雨巷》的前奏变奏。
"母亲总说,山里的孩子是唱着歌长大的。"
沈墨的指尖在泛黄的琴键上跳跃。
"二十年前拆迁队来的时候,她带着孩子们在这架琴前唱了最后一首歌。"
夏清浅的录音笔静静运转着。
透过取景框,他看见阳光穿过沈墨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细碎的阴影。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问那天赵辰在电梯里没说完的话,想问那篇拆迁报道背后的真相,但最终只是安静地按下快门。
"清浅!"
陈谦宇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赵主任电话!"
电话那头,赵辰的语气比平日急促:"琴行拆迁的补偿方案有变,台里要加急做跟进报道。陈谦宇明天先回去处理,你按原计划完成山区采访。"
挂掉电话,夏清浅看见陈谦宇正和沈墨站在老校舍前的梨树下交谈。
见他走来,陈谦宇笑着晃晃手机:"看来我们要暂时分头行动了。"
回招待所的路上,夏清浅刻意落后几步,默默翻看相机里的素材,让陈谦宇和沈墨走在前面。
山道突然变得陡峭,他脚下一滑,相机脱手飞出,在石阶上重重磕了两下。
"没事吧?"
沈墨几步折返,皱眉检查他擦伤的手掌。
夏清浅却顾不得疼痛,扑向滚落在一旁的相机。
取景镜裂成蛛网状,镜头卡口歪斜,无论怎么按快门都没有反应。
他蹲在石阶上,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慌。
所有采访素材都在里面。
"先用我的。"
沈墨解下肩上的徕卡相机。
"SD卡可以通用。"
夏清浅摇头,还在盯着自己的相机:"这太贵重了..."
"采访重要。"
沈墨已经取出存储卡递给他:"明天去镇上看看能不能修你的相机。"
“明天你们不是要去……”
琴行这种项目,不论是对沈墨自己还是对台里,应该都是相当重要的存在。
“琴行不去了,他自己去。”
夏清浅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担忧的脸,又迅速收回视线没再多问。
那种让他有点挣扎的,恐慌的悸动又萌了芽。
暮色渐浓时,夏清浅坐在招待所走廊的藤椅上导出素材。
沈墨的相机性能极好,连孩子们唱歌时睫毛上的泪光都清晰可见。
翻到最新一张照片时,他呼吸一滞。
那是他在老校舍专注拍摄时的侧影,逆光中的轮廓被镀上一层柔和的毛边。
"喝点姜茶。"沈墨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端着冒着热气的搪瓷杯,"山里湿气重。"
夏清浅慌忙关掉照片界面:"谢谢...相机我会..."
"不必。"沈墨在他对面坐下,"明天要去响水村,那里信号不好,记得把素材备份。"
月光透过老梨树的枝桠,在沈墨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夏清浅偷偷打量他垂眸喝茶时的侧脸,想起老校舍里那架尘封的风琴。
二十年前,那个叫杨雨婷的音乐老师,是不是也曾在这同样的月光下,教年幼的沈墨弹奏《山雀歌》?
"沈先生。"夏清浅鼓起勇气,"关于以前那篇拆迁报道..."
沈墨抬眼看他,目光平静得让人心慌。
"你想问什么?"
"赵主任他...当年是不是..."
"夏清浅。"沈墨突然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比山间的夜雾还轻,"你相信记者能改变什么吗?"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
夏清浅握紧温暖的搪瓷杯,想起自己选择这个职业的初衷。
上大一那年,他熬夜看完各种报道,在日记本上写下"记录即反抗"。
可如今真正面对那些被岁月掩埋的真相时,他才发现现实远比电影复杂。
人们总会认为,散播出去的东西,要是完美的,令其他人感兴趣的,于是拼了命地,尽一切能力掩盖那些大家不愿被看到的事实。
渐渐地,报道变了质。
变得自欺欺人,变得不再真实。
夏清浅的脑海闪过很多很多场景。
"我相信记录本身就有意义。"
他听见自己说,语气惊人的坚定。
"就像你母亲收集的那些歌谣...即使唱歌的人不在了,歌声还会留下来。"
记者也应该这样,即使真相可能被有心之人掩埋,但是只要被记录下来,真相就永存。
真相,永存。
沈墨长久地注视着他,目光中有某种夏清浅读不懂的情绪。
夜风吹动梨树枝叶,沙沙声像谁的一声叹息。
"明天见,夏记者。"
沈墨站起身,身影融进走廊尽头的黑暗里。
夏清浅看着他的背影,之后独自坐了很久,直到姜茶凉透。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将今天拍摄的素材备份到硬盘。
最后一张照片,他拍摄黑板时沈墨抓拍的侧影在屏幕上静静闪烁。
鼠标悬在删除键上许久,最终新建了一个命名潦草的文件夹。
「QZ_备份」
他盯着这两个字母怔了怔,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下意识用了这个缩写。
或许是"取证"的职业习惯,又或许只是下意识加入"清"的仓促组合……
就像他此刻理不清的思绪,既想刻意保持距离,又控制不住收藏那些瞬间。
第二天清晨,夏清浅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开门看见张校长焦急的脸:"夏记者,响水村那边出了点状况,今天恐怕..."
"山体滑坡。"
沈墨的声音从走廊另一端传来,他已经穿戴整齐,手里拿着电话。
"昨晚的暴雨冲垮了进村的路。"
夏清浅立刻清醒:"有人员伤亡吗?"
"暂时没有。"
沈墨走到他面前,身上带着山间晨露的气息。
"但我们的采访计划要调整。"
早餐时,陈谦宇宣布要提前返程:"台里催得紧,琴行那边..."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沈墨。
"拆迁队明天就到。"
夏清浅的筷子停在半空:"这么快?不是说要等..."
他还想着沈墨或许能再去看眼琴行。
要是沈墨因为山区的项目没去成…
"谁知道呢。"陈谦宇耸耸肩,"听说是有大人物施压。"
他凑近夏清浅,压低声音:"对了,你相机摔了的事,我没告诉赵主任。”
这句话像根刺扎进夏清浅的皮肤。
他放下筷子:"我自己会报备。"
"随你。"
陈谦宇笑容不减。
"对了,昨晚我整理素材时发现件有趣的事..."
他故意拖长音调。
"沈墨的徕卡相机,官网售价顶你半年工资。"
夏清浅神色顿了一下,没说话。
送走陈谦宇后,夏清浅在招待所门口遇见正在检查装备的沈墨。
晨光中,男人蹲在地上整理登山包的身影让他想起某种大型猫科动物,优雅而充满力量感。
"去不了响水村,可以去拜访杨阿婆。"
沈墨头也不抬地说。
"她是母亲当年的学生,会唱完整的《采茶调》。"
夏清浅蹲下来帮他固定三脚架:"你经常回来吗?"
"第一次。"沈墨拉紧背包带,"母亲去世后,父亲带我去了欧洲。"
听着他聊家事,夏清浅不自觉地又有些无措。
他们沿着溪流向山谷深处走去。
沈墨的步伐稳健,不时停下来等夏清浅记录沿途的风物。
在一处湍急的溪流前,他自然地伸出手:"石头滑。"
夏清浅犹豫片刻,还是搭上那只手。
沈墨的掌心干燥温暖,握力恰到好处,既不会捏疼他,又给人十足的安全感。
过了溪流他立刻松开,却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感受着残留的温度。
杨阿婆的吊脚楼藏在竹林深处。
见到沈墨,老人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墨娃子...长得真像你妈。"
她颤抖的手抚过沈墨的眉眼:"尤其是这眼神..."
夏清浅安静地记录着这场跨越二十年的重逢。
透过取景框,他看见沈墨紧绷的下颌线,看见老人树皮般粗糙的手指捏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杨雨婷站在风琴旁,身边围着一群笑容灿烂的孩子。
当杨阿婆用沙哑的嗓音唱起《采茶调》时,夏清浅注意到沈墨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
他鬼使神差地调整角度,将两人的侧影框进同一个画面:老人闭眼吟唱的模样,与沈墨专注倾听的神情,在镜头中奇妙地融为一体。
回程时下起了小雨。
沈墨撑开黑色长柄伞,自然而然地倾向夏清浅那侧。
山路湿滑,他们走得比来时慢许多。
"杨老师...是怎么..."夏清浅斟酌着用词。
"塌方。"沈墨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拆迁队爆破那天,她在老校舍抢救乐谱。"
雨点敲击伞面的声音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夏清浅想起赵辰办公室里那张泛黄的报纸,想起"惠民政策"的标题下模糊的配图。
二十年前那场"意外",原来始于一次有计划的爆破。
"所以琴行报道..."他嗓子发干。
"我想知道现在的记者会怎么做。"
沈墨停下脚步,雨幕中他的轮廓变得模糊。
"夏清浅,你会怎么记录真相?"
山风掀起夏清浅的衣摆,冰凉的雨水溅在脸上。
他仰头看向伞下的沈墨,好像突然明白了对方选择自己的原因。
——不是出于什么暧昧情愫,而是一个儿子对母亲最笨拙的纪念。
不知道为什么,他放松了点,却没太高兴。
"我会拍下能拍的一切。"
夏清浅听见自己说。
"包括那些...不被欢迎的真相。"
雨声中,沈墨的目光长久地落在他脸上,像在审视一个承诺的可信度。
最终,他只是轻轻点头:"小心陈谦宇。"
回到招待所已是深夜。
夏清浅检查设备时,发现沈墨的相机镜头沾了水渍。
他小心地用清洁布擦拭,翻看今天拍摄的素材。
当看到杨阿婆与沈墨的合影时,他犹豫片刻,还是将照片复制到了那个加密文件夹。
窗外雨声渐密,山间的夜像化不开的墨。
夏清浅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隐约传来的钢琴声。
沈墨在用便携键盘练习《采茶调》的变奏。
在某个半梦半醒的瞬间,他仿佛看见二十年前的暴雨夜,一个抱着乐谱的女人在塌方的校舍前回头。
而她的眉眼,与此刻在灯下弹琴的沈墨重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