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乡田氏女被继母虐死,化为厉鬼索命。
土地公苦劝:“你戾气太重,不如嫁入张家,气死仇人。”
女鬼欣然应允,张公子却吓得魂飞魄散。
洞房夜,他抖如筛糠,却见新娘端坐绣花,温柔娴静。
原来鬼嫁人,只为求个名分。
南乡田家那位姑娘,生前是个面团捏的性子,可惜她继母周氏,偏生是块烧红的烙铁。搓扁揉圆,只当寻常消遣。终于有一日,田姑娘不堪其苦,一根麻绳悬了梁,香魂一缕,直飘上九霄云外。这怨气,浓得化不开,硬是把南乡头顶那片天都染成了铁灰色,白日里阴风打着旋儿呜咽,连村口那只最凶的看门狗,都夹着尾巴钻进了灶膛,死活不肯出来。
周氏起初还嘴硬,叉着腰在院子里骂:“小蹄子,死了也不安生!有本事现了形,老娘怕你不成?”话音未落,一阵穿堂风过,吹得她后脖颈子冰凉,仿佛有人对着那儿幽幽吹气。当夜,周氏便发起高烧,胡话连篇,直嚷着“别掐我脖子”、“舌头收回去”。如此折腾了半月,周氏眼窝深陷,形销骨立,眼看就要步了继女的后尘。
这一夜,风尤其凄厉,刮得窗棂纸鬼哭狼嚎。田姑娘的怨魂显了形,立在周氏床前,长发覆面,只露出一截惨白的下巴,一条猩红的长舌软软垂到胸前,滴滴答答,落下无形的寒霜。周氏吓得魂飞天外,喉咙里咯咯作响,眼看就要背过气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屋角土地龛里“噗”地冒出一股青烟,须臾化作一个矮胖老头。红袍乌帽,正是本坊土地胡公。他搓着手,脸上堆着生意人般的和气生财笑,对着那戾气冲天的女鬼连连作揖:“田姑娘,田姑娘!消消气,消消火!您看您这模样,多伤阴德啊!吓死她事小,耽误了您轮回转世,那才叫亏本买卖!”
女鬼身形未动,只那长舌倏地卷回口中,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棱子:“胡公,休管闲事!此恨不消,我宁可永世为厉鬼!”
胡公眼珠一转,凑近几步,压低了声音,活像个兜售紧俏货的掮客:“哎呀呀,姑娘此言差矣!您跟这毒妇较劲,岂不自降身份?老朽倒有一计,包管您出了这口恶气,还体体面面,风风光光!”
女鬼周身翻涌的黑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胡公见状,立刻眉飞色舞起来:“您瞧村东头那张员外家,殷实吧?体面吧?他家独子张雅成,年方弱冠,一表人才!您若嫁入张家,成了他家明媒正娶的少奶奶,那周氏算个什么东西?她见了您,不得规规矩矩喊一声‘张少奶奶’?您想想,她那张老脸,还往哪儿搁?这口气,不比您亲自动手掐死她来得痛快?还省得脏了您的手!”他越说越兴奋,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女鬼脸上,“老朽保媒,童叟无欺!阴司婚书,即刻生效!包您满意!”
那女鬼静默良久,周身的黑气竟如潮水般缓缓退去,露出生前清秀的轮廓。她缓缓点了点头,声音虽冷,却没了那股子要人命的戾气:“胡公此言……倒也有理。嫁!”
胡公一拍大腿:“得嘞!姑娘爽快!您就擎好吧!”
可怜那张雅成张公子,本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俏后生,平日里吟风弄月,何等潇洒。这日正在书房临帖,忽见自家土地龛里冒出一股青烟,化作个矮胖红袍老头,对着他龇牙一笑:“恭喜张公子!贺喜张公子!天降良缘,您大喜啦!”
张公子一愣:“喜从何来?”
胡公捋着并不存在的胡须,得意洋洋:“老朽受田家姑娘之托,特来为公子保媒!田姑娘端庄贤淑,与公子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择日不如撞日,今晚便是良辰吉时,花轿即刻便到府上!”
张公子手里的毛笔“啪嗒”掉在宣纸上,晕开一大团墨迹,脸瞬间白得跟刚刷的墙一样:“田…田家姑娘?哪个田家?可是南乡那位…悬梁自尽的田姑娘?!”
“正是正是!”胡公笑得见牙不见眼,“公子好福气啊!田姑娘说了,非君不嫁!”
张公子“嗷”一嗓子,两眼翻白,直挺挺向后倒去。胡公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住,掐着人中:“公子醒醒!醒醒!新娘子马上就到,您这新郎官可不能撂挑子啊!”
张府上下,顷刻间鸡飞狗跳。大红灯笼挂起来,惨白惨白的光映着下人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喜字贴上去,怎么看怎么像滴血的符咒;鼓乐班子被胡公不知从哪个坟头召来,吹打起来呜咽咽咽,活像送葬的哀乐。张员外夫妇早已吓得瘫软在地,口不能言。张公子被几个力气大的家丁架着,套上大红喜服,浑身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嘴里只会念叨:“鬼…鬼啊…救命…”
一顶没有轿夫、凭空飘来的花轿,悄无声息地落在张府门前。轿帘无风自启,一道纤细的身影飘然而出。凤冠霞帔,盖着红盖头,身姿袅娜,正是田姑娘。只是那身影走过之处,地面凝起一层薄薄的白霜,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陈年棺木的阴冷气息。
胡公充当司仪,声音洪亮得有些刻意:“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一拜天地——!”张公子被家丁按着脑袋,对着门外黑沉沉的夜空叩了下去,感觉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二拜高堂——!”张员外夫妇瘫在太师椅上,看着儿子身边那个散发着寒气的身影,白眼一翻,彻底晕死过去。
“夫妻对拜——!”张公子抖得几乎站立不住,被家丁扭着转向新娘。他偷眼一瞥,只见那红盖头下,似乎……似乎有猩红的一角若隐若现。他喉头一哽,差点当场厥过去。
“礼成——送入洞房——!”
新房内,龙凤喜烛燃着幽绿的火苗,将屋内映得一片惨绿。张公子缩在雕花大床的最角落,裹着锦被,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死死盯着端坐在梳妆台前的新娘。那身影一动不动,红盖头沉沉地垂着,房间里静得能听见烛火摇曳的“嘶嘶”声,以及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时间一点点爬过,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张公子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死寂和恐惧逼疯了。终于,他鼓起残存的一丝勇气,带着哭腔开口:“娘…娘子…夜深了…你…你…”后面的话噎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那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一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缓缓抬起,轻轻掀开了那方鲜红的盖头。
张公子吓得猛地闭上眼,只等那长舌獠牙的厉鬼面孔出现。
然而,预想中的恐怖并未降临。房间里响起一声极轻、极柔的叹息。
他战战兢兢地睁开一条缝。
烛光下,哪里有什么青面獠牙?镜中映出一张清秀苍白的脸,眉眼低垂,带着几分生前未脱的稚气和挥之不去的哀愁。她正拿着一枚小小的绣花绷子,银针在她指间灵巧地穿梭,绷子上,一对戏水的鸳鸯已初见雏形,针脚细密,栩栩如生。那专注的神情,温柔的姿态,竟与生前那个受尽委屈的田家姑娘别无二致。
张公子看得呆了,浑身的颤抖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田姑娘并未回头,只对着菱花镜中模糊的影子,幽幽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相公莫怕。妾所求……不过是个名分。”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抚过绣绷上那只鸳鸯的羽毛,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有了这名分,她便再不能欺我辱我,见了面,也须得唤我一声‘张少奶奶’……这便够了。”
窗外,不知何时风停了。一缕清冷的月光,艰难地穿透厚厚的云层,斜斜地照进新房,恰好落在那绣绷上。只见那对鸳鸯旁边,田姑娘正细细绣着两个字,针脚细密而温柔——
“雅成”。
张公子怔怔地看着那月光下的两个字,又看看镜中女子低眉顺眼的侧影,紧绷的神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他裹紧的被子悄悄松了些,身体也不再筛糠似的抖了。
绣花针在烛光下闪着微光,引着丝线在绷子上游走,鸳鸯的羽毛渐渐丰满。田姑娘的声音又轻又软,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说给这寂静的夜听:“有了这名分,便不再是孤魂野鬼了……”
月光悄然移动,照亮她手边一只尚未完工的枕头。那枕头上,一对交颈的鸳鸯已然成形,针脚细密,鲜活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