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年夏末，鄱阳湖水面被倾泻的银亮暴雨砸碎了，狂风掀起怒涛，浊浪似巨大黑兽不住摇晃着船只。一条小船颤抖着挣扎前行，船头站着愁眉不展的钱不多——这名字实为乡亲调侃，因为他穷归穷，但凡沾了孔方兄影子的事，却半分也不会错过。此时他正咒骂这场雨，嘟囔着要误了他那趟盐贩子的差使，彩礼钱又泡汤啦！他脚下补船的破洞，甚至勉强塞着他那半新不旧的草鞋。
突然，仿佛地狱之门被骤然推开。前方水域凭空掀起高耸入云的墨色水峰，浪头瞬间坍塌之处，猛然浮出庞然巨物——那绝非寻常大鱼，乃是一截横亘水面的玄铁色“城墙”！青黑色宽背几乎遮蔽了整片天空，庞大威严，压得浪涛都屏住了呼吸。紧接着一个惊天动地的“轰隆”巨响传开，一艘中等客船瞬间如被吸入了幽冥黑洞，仅溅起几点绝望的水花，再无踪影。
老钱吓得僵在船头，双手死死抠住船舷不敢动弹。片刻后却又惊诧目睹，墨玉山似的鱼脊开始古怪起伏抖动，仿佛醉酒般，而后它猛然一张口，“哇”地一声！吐出若干湿透的人来，还有乱七八糟的梳篦铜镜等物漂浮于浪沫中。老钱目瞪口呆：“乖乖，湖神老爷果然也肠胃不和？！”此时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在水面上浮浮沉沉，竟挣扎着朝那巨物拱手高叫：“谢……谢过神鱼将军不噬之恩！晚生这厢有礼啦！”浪花翻涌，大鱼威严的身影在众人惊魂初定的目光中缓缓下沉，湖面再次被大雨疯狂击打。
老钱躲在船舱内捧着发颤的心口，脑袋里却反复出现那大鱼幽光流转的脊背。恰在这时，一片碗口大小、边缘锋利的青色鳞片从刚才鱼精现身处漂浮而来，被浪头甩到了他船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神秘的暗纹。
他眼珠一转，贪念如藤蔓缠绕攀升。“这鳞片，啧啧，比澡盆还阔气，哪怕只换一副上好的桐木棺材，也值当啊！若能再多弄几片……”这念头滋生蔓延，顷刻间覆盖了所有敬畏和恐惧。他壮起胆色，把船悄无声息驶向大鱼沉没处那片幽暗水域，船像羽毛轻盈得无声无息。他屏住气、弯着腰，慢慢潜入冰凉的湖水深处，果真远远望见了那卧在湖底的如山黑影，鳞甲幽幽暗闪着光芒。
他蹑手蹑脚游近那巨物之侧，心在胸腔狂蹦不已，手指刚刚触碰鱼身冰凉鳞片——陡然间，巨大的鱼尾如山峦倒塌般毫无预兆地掀起，挟排山倒海般的力量猛然挥扫！岸边原本担忧眺望的老渔夫们悚然察觉，方才被老钱捡走当作宝贝揣在怀里的那枚青色鳞片，不知何时竟变作了浓稠欲滴的墨黑色！
水中一道惨淡乌光如天帝愤怒落笔，骤然劈开混沌水域。待湖面重新被暴雨笼罩时，仅余半只打着补丁的草鞋漂在水面上晃晃荡荡——那是钱不多小船破洞处取下的那只。
夜雨收束，水波平复如初。墨黑鳞片仿佛消融殆尽一般再也寻不见了，连那片带血的草鞋也不知所踪。月光无声铺在重新温顺的湖面之上，浪花轻轻碰触岸边，似乎亘古以来便这般温柔安稳。湖的宽容依然深不可测，无论收纳惊涛骇浪的传说，抑或消融人心中翻涌的秘密与贪妄。
多少沉入水底的故事，总在风平浪静后，化作湖心沉默的微光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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