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龙阿太

杭州府钱塘门外，那歪脖老柳树下的阿太，名字与她的年岁早已消散在邻里灶烟之间，人们只唤她“摸龙婆”。枯瘦如千年老藤的手，唯有眼底精光锐利如锥，总往那些怀揣着期待和惶恐的妇人腰臀间探去。

一日，村中来了一张油亮陌生面孔的李瞎子，搭起“神机铁口”旗幡，口沫横飞：“吾乃上通青天……”“灵验”未落地，对面阿太已指着一孕妇腰间轮廓清晰道：“十有八九，此胎龙气蒸腾！”众人哄然涌向阿太，李瞎子那里顿时冷冷清清，无人理睬。他气急败坏，却终只得收拾细软，口中念念有词，躲进县衙告发了。

钱塘县正堂周老爷将惊堂木拍得山响，堂外百姓挤挤挨挨伸长脖颈。县太爷脸色绷紧如鼓：“刁妇惑众！可知罪？”

堂下那阿太竟无惧色，反倒笑纹纵横：“草民愚眼昏聩，哪里懂龙不龙呢？大人，您腰间那玉佩，想是太夫人所赠吧？”

周老爷浑身猛一震——那冰凉小石头，确是他娘临去前硬塞到他掌心上的压腰之物。惊堂木闷闷跌下，周老爷忽觉背脊冷飕飕的，心道此婆娘妖气冲天，不如逐上州府，让大人们发落。

一路颠簸，终至杭州府那威压赫赫的巡抚衙门。大堂之上巡抚陈大人板着一张乌沉沉的面孔，可阿太那双洞若观火的眼只在他肚子上一扫，竟“噗嗤”笑了：“大人莫欺瞒肚肠了！”

这笑声如石子击破镜湖，巡抚威严霎时出现裂痕。陈大人下意识松了紧束腰腹的玉带，便有一坨浑圆的小山包赫然显现。周县令低头掩笑，一旁屏风后则窸窣传出了偷笑之声。官威架子一时摇摇欲坠。

数日后，王府大轿悄至府衙后门。帘幕垂掩得严实，只传出王妃急切低声：“烦劳老人家看看，王爷这胎……贵贱如何？”满堂官员全僵住不敢喘息，仿佛那无形中蜿蜒盘踞的威严，已罩住众人的心头。

阿太那枯枝般的手不疾不徐贴上王爷的便衣腰间，室内静得能听到银针坠地的声响。陡然间，王妃的腹中忽现小小鼓动——“哎哟！”王爷惊得跳起来。老太婆却镇定如土地轻拍那躁动处，笑意自眼边细纹弥散开来：“慌什么，龙驹蹬一腿罢了。”片刻后，又补道：“王妃怀的是一条腾跃的真龙。”

不几日，御书“摸龙神太”金匾悬于阿太陋屋门楣。匾下人群终日川流不息，扰得左邻右舍不得安生。有好事者贴诗于侧：“十步闻声望，百岁何足夸？指下龙胎验，柴门腾紫霞。”门庭喧嚣宛如闹市，惟有匾额之下，唯剩阿太依旧静静坐着，膝上常摊开破旧的“千金良方”，枯枝般的手指不厌其烦地为村妇调弄汤药；偶然抬首之际，目光温然掠过簇新闪亮的金字，如掠过一片轻尘。

人间奇事万千，当时皆声闻九鼎，如那金光闪闪的御匾；然而风霜蚀过、人心淡去之后，唯有生活本身——如同老太膝头那几页磨得发黄的医方、暖烟小灶上无声煎着的草药——兀自续写真实、微温的烟火篇章，比御封更不易随风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