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章:静默电波
城市如同沉默运转的巨兽,霓虹在冰冷的黎明前奄奄一息。溯罪司顶层的巨大落地窗将这片沉潜的霓虹纳入眼底,窗内却是绝对的技术性冰冷。主屏幕幽蓝的背景上,【溯】-0227 “无声电台”案卷已被晏双展开,光标在冰冷光标在新弹出的地理分布热力图上跳跃。红点如同滴落在灰白底图上的凝血——三个,分据在帝都截然不同的三个象限,彼此相隔遥远,生活轨迹毫无交集。
冰冷的空气循环系统送风口发出低沉的呜咽,像是庞大建筑在无声喘息。严凛立在指挥区的高处,目光沉凝如水,将那三处标记牢牢锁住。他并未开口下达命令,但那无形的、凝结了整个大厅空气的压力,便是最高效的行动指令。
当晏双、季墨和顾沉的车先后冲破帝都凌晨冷冽的薄雾,驶达第一个案发公寓楼下时,这座城市才刚刚开始苏醒的颤抖。公寓楼外观极其普通,毫无特点。没有围观的人群,没有闪烁的警灯,只有一辆物证科的面包车停在后巷阴影中,低调得如同夜色的一部分。
门被苏澈协调来的物业经理用颤抖的手指打开了。锁芯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异常响亮。晏双率先跨入玄关,脚步在昂贵的手工地毯上几乎没有声息。鼻翼微动,一股被时间稀释、却依旧顽固残留的气息扑面而来——极淡的血腥气混合着高级皮革和昂贵香氛,却被另一种无法形容的、如同金属外壳过度加热后冷却、还带着一丝静电余烬的微弱气味覆盖。像一台长时间运行的精密仪器,悄然烧毁核心后残留的死亡。
房间内部的景象令人窒息地平静。
室内陈设精致奢靡。死者——一位知名的独立策展人——仰面躺在客厅昂贵的羊皮地毯中央。姿态甚至称得上安详,双手自然交叠在平坦的腹部,昂贵的丝质睡袍没有一丝凌乱的褶皱。仿佛不是在挣扎或痛苦中死去,而是在倾听某种天籁之音时,沉入了永恒的安眠。
最刺眼的,是他头部旁边那个仍在低声嗡鸣的复古收音机。
红木外壳,镀金旋钮——一件价值不菲的艺术品。此刻,它的喇叭网格里没有播放任何音乐或人声,只有一片致密的、毫无起伏的白噪音空白波段——一种令人牙酸的、“咝————”的恒定背景音,单调、空洞、永恒地持续着,如同真空背景的宇宙嗡鸣,将整个空间的寂静衬得更加阴森逼人。
季墨已经半跪在尸体旁。
光线昏暗。他没有急着触碰尸体,只是极其谨慎地从随身的勘察箱里取出一副特制的、边缘嵌有微型冷光光源的平光眼镜戴上。冰冷的白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剖开这表面宁静的死亡假面。
他的指尖——戴着超薄生物感应乳胶手套——极其轻微地拂过死者苍白冰冷的脸颊皮肤。没有!那些剧烈挣扎、窒息或痛苦中应有的抓挠痕迹完全缺失,仿佛死亡是一瞬间完成、不容抗拒的绝对降临。颈部皮肤也光洁紧绷,没有任何外力压迫或束缚的象征。他小心翼翼地拨开死者散落额前的几缕发丝,动作如同对待最精密的微雕。
发际线偏右,靠近太阳穴的位置。一处微小的区域。借助自身镜缘射出的冷光聚焦圈,季墨的瞳孔骤然收缩。
不是伤痕。是一圈针尖大小的、极其细微的同心环形灼痕。焦痕色泽极淡,呈现一种诡异的青白色,边缘异常清晰锐利,仿佛被一枚无形、炽热、极度集中的高压电烙铁精准地瞬间点过。这焦痕如此之小,如此之隐蔽,若非他近乎病态的对细节的执着,几乎就要与皮肤本身的色素点融为一体。它完美地隐藏在发际线细微的绒毛阴影之下,一个死亡检查中几乎百分之百会被忽略的角落。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死者的眼睛上。那双眼睛睁开着,虹膜如同笼罩在迷雾中的湖泊,失去了焦距。但瞳孔——季墨的指尖距离眼球几毫米处停下——放大的程度远超正常死亡状态的生理范围。那漆黑的瞳孔扩张,边缘几乎要吞噬掉周围的虹膜,深不见底,像是凝固在某个极致惊恐或极乐时刻的深渊入口,贪婪地吸收了最后进入视网膜的一切影像,再也无法释放。
顾沉的勘查轨迹截然不同。他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幽灵,早已越过中央“舞台”,隐没在光线更加昏暗、堆满各种艺术品模型的开放式工作台区域。强光勘察灯被他调节到低角度斜射状态,光束如同探针,扫过桌面边角、键盘缝隙、书架底层……任何可能残留物证痕迹的微隙。镊子和证物袋在他手中如同肢体的延伸。他目光冰冷地锁定在收音机周围的地毯绒面上、书桌腿边缘难以察觉的灰尘沉积微痕、甚至是那收音机红木外壳底部四角微小却清晰的支撑压痕——那轻微的移位和重压痕迹,明显显示出它被移动过,而且在某个位置驻留了相当一段时间后被重新摆放回尸体旁。这绝非意外。它被刻意安置于此。
晏双没有靠近尸体,也没有去碰那台持续发出单调“咝——”声的收音机。他立在靠近玄关的阴影里,苍白的面容隐在昏暗光线下,目光如同精密的扫描仪,将这奢华牢笼般的空间一寸一寸地分解、剖析。
死者交叠在小腹的双手——指关节平滑,指甲修剪完美,没有搏斗擦伤,甚至没有一丝紧张的蜷曲痕迹。唇角微微上提,形成一个诡异的、冻结的弧度。那安详感……在季墨所发现的放大瞳孔和那处隐蔽的灼痕衬托下,显得如此荒诞和恐怖。
那持续不断的白噪音像是无形的丝线,缠绕着每一个进入者的神经。
晏双的目光最终落回那台依旧“尽职”发出死寂空白的收音机上。他听到了那“咝咝——”的恒定声音,但他感受得更深的是这片空间里沉积的另一种东西——一种被强行剥离了所有“声音”意义、只剩下冰冷物理震荡波后的绝对“真空”。那是一种连绝望的呐喊都无力发出的彻底空白。
他缓缓抬头,视线似乎穿透了精致的天花板吊顶,投向帝都尚未破晓的、灰蓝色却暗流汹涌的天穹。某种无形之物,早已提前为“声音”唱响了挽歌。这绝非孤案,这仅仅是一首庞大死亡序曲的最初几个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