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仓的木梁上悬着盏马灯，灯芯跳着橘黄的火苗，把墙角那堆旧麻袋照得泛出浅黄的光。麻袋堆得半人高，粗粝的麻布上印着褪色的“金穗沟”字样，边角磨出了毛边，有些地方还打着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是谁用粗麻线胡乱缝的。
“这些麻袋可有年头了。”守仓的老周叔蹲在麻袋旁，手里搓着根草绳，“打我接这谷仓的活儿起，它们就在这儿。你太爷爷那会儿，用它们装过军粮，麻袋角磨破了，就用玉米叶塞着，说‘粮食金贵，漏一粒都心疼’。”
楚芽芽伸手摸了摸最上面的麻袋，麻布硬得像块板，却在掌心留下点温热——谷仓里的谷子在发酵，热气透过麻袋渗出来，带着股微酸的甜香。“这字是印上去的？”她指着“金穗沟”三个字，笔画边缘都晕开了，像被雨水泡过。
“是用桐油调的墨刷的。”老周叔往麻袋上敲了敲烟袋锅，烟灰落在麻袋上，被他用手抹掉，“你太奶奶的手艺，她总说‘自家的粮食，得打上自家的记号’。有年邻村来借粮，还回来时麻袋上的字磨没了，她愣是凭着补丁认出了自家的袋子，说‘这歪针脚，除了我没人能缝’。”
麻袋堆里忽然“窸窣”响了一声，吓得楚芽芽往后缩了缩。老周叔笑着扒开麻袋，露出只圆滚滚的刺猬，正抱着粒玉米啃得欢，尖刺上还挂着根麻线。“是老王家的刺猬，总爱往谷仓钻。”他用草绳轻轻拨了拨刺猬，“你太爷爷在时，就不赶它，说‘刺猬吃虫，能护着粮食’。”
刺猬“嗖”地钻进麻袋深处，留下个鼓鼓的包。楚芽芽扒着麻袋缝往里看，看见麻袋内壁沾着些细碎的谷壳，还有几根干枯的玉米须——大概是去年装玉米时留下的。她忽然发现某只麻袋的补丁上，绣着个极小的“周”字，线色都褪成了灰白，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是周婶绣的吧？”她指着补丁问，记得周婶总爱在袖口绣个小记号。
老周叔的脸忽然红了，挠着后脑勺笑：“当年她刚嫁过来，见我补麻袋针脚太丑，就抢过去绣了个记号，说‘以后这麻袋就是我家的，漏了我负责’。”他扒开那只麻袋，里面露出半袋干瘪的红豆，“你看，这红豆还是她当年陪嫁的，说‘麻袋能装谷，也能装念想’。”
马灯的火苗忽然晃了晃，谷仓的木门“吱呀”响了一声，走进来个背着竹篓的身影，是来送新收的绿豆的小石头。“周爷爷，楚姐姐，我娘让我把绿豆倒谷仓里。”他把竹篓往地上一放，绿豆“哗啦啦”滚出来，落在麻袋上弹起细尘。
“慢点倒，”老周叔喊着，“用那只蓝边麻袋，别用印字的——那是留着装公粮的，得干净些。”他指着麻袋堆旁那只特别的麻袋，边缘缝着圈蓝布条，是用旧校服裤改的，颜色还鲜亮。
小石头抱起绿豆往蓝边麻袋里倒，忽然“哎呀”一声——绿豆里混着颗红小豆，滚到了麻袋角。楚芽芽伸手去捡，指尖触到麻袋内壁的个硬物，掏出来一看，是枚生锈的铜纽扣，上面刻着朵小梅花。
“这是沈奶奶的纽扣！”她认出梅花图案，奶奶的针线笸箩里有枚一模一样的，“我见过她的旧棉袄，扣子就是这样的。”
“是她当年缝麻袋时掉的。”老周叔接过纽扣，在掌心搓了搓，“那会儿她怀着孕，还来谷仓帮忙缝麻袋，说‘多装袋粮，前线的兵就多份力气’。这扣子掉在麻袋里，谁也没发现，怕是跟着谷子转了好几个来回。”
马灯的光渐渐暗下来，老周叔添了点煤油，火苗“腾”地窜高，把麻袋上的补丁照得清清楚楚。楚芽芽忽然数起补丁来：圆的、方的、三角形的，有玉米叶补的，有旧布补的，还有用麦秸杆编的小补丁，像幅拼贴的画。
“这麦秸补丁是你爷爷的手艺。”老周叔指着其中一个，“他小时候调皮，总爱用麦秸编玩意儿，把麻袋戳破了，就编个小补丁补上，说‘这样像朵花’。你太奶奶气得追着他打，手里却拿着针线把麦秸补丁缝得更牢了。”
谷仓外传来打谷机的轰鸣，混着远处的蝉鸣，成了夏末的背景音。小石头已经把绿豆倒完了，正蹲在麻袋旁数刺猬钻出来的包，说要猜里面有几只小刺猬。楚芽芽掏出画本，铅笔在纸上飞快地画：麻袋上的“金穗沟”要描得淡，补丁的针脚要画得歪，连那枚生锈的铜纽扣都要添在角落，像颗藏起来的星星。
“我要把它们画下来，”她头也不抬地说，“等以后麻袋烂了，就看画儿认。”
“烂不了。”老周叔把铜纽扣塞进那只蓝边麻袋，“这麻布是老粗布，结实着呢。你太爷爷说，好麻袋通人气，装过的粮食多了，就带着股精气神，能扛住风雨。”
月亮爬上谷仓的木窗时，老周叔开始往麻袋里装新收的谷子。麻袋被撑得鼓鼓的，“金穗沟”三个字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像在轻轻呼吸。楚芽芽帮着系麻袋口，手指被麻绳勒得发红，却觉得心里踏实——这些麻袋里装的，不只是谷子，是太奶奶的针脚，是沈奶奶的纽扣，是爷爷的麦秸花，是金穗沟一年又一年的收成与念想。
离开谷仓时，楚芽芽回头望了一眼。马灯的光从门缝漏出来，把麻袋的影子投在地上，像群蹲在角落的老人，守着满仓的谷香，也守着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她忽然明白，所谓日子，就是有人用麻袋装满粮食，有人用补丁缝补岁月，有人把纽扣藏进谷堆，等着某天真的，被个蹲在角落画画的孩子，轻轻捡起来，把故事，接着往下讲。
夜风从谷仓的缝隙钻进去，吹得麻袋“哗啦啦”响，像在应和。远处的打谷机还在转，蝉鸣渐渐歇了，只有月光落在麻袋上，把那些旧补丁照得泛着银辉，像撒了把碎星星，落在粗粝的麻布上，落在那些被时光磨得发亮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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