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边的老槐树下,卧着只磨得锃亮的青石磙。石磙表面光溜溜的,映着天上的流云,边缘处有圈浅浅的凹槽,是几十年前被骡马的挽绳勒出来的。场长爷说,这石磙比他的岁数还大,打他记事起,就看着它在谷场上转,把金黄的麦穗碾成饱满的麦粒,把青涩的稻穗压出雪白的米。
秋分刚过,晒谷场就成了金红色的海洋。新收的谷子摊在竹席上,像铺了层碎太阳,风一吹,谷粒滚动的声音沙沙响,混着打谷机的轰鸣,成了村里最热闹的调子。柱子牵着家里的老黄牛,牛背上搭着块粗布,布上绣着朵褪色的向日葵——那是他娘年轻时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花纹都让人觉得亲。
“柱子,把石磙牵过来碾碾谷!”场长爷坐在槐树下的竹椅上喊,手里的旱烟袋“吧嗒”响,“今年的谷子沉,得用石磙多压两遍,不然脱不干净壳。”
柱子应着,拽了拽牛绳。老黄牛“哞”地叫了声,慢悠悠地拖着石磙往谷堆走。石磙碾过谷穗,发出“咯吱咯吱”的响,谷壳被压裂,饱满的谷粒滚出来,在阳光下闪着光。柱子跟着石磙走,脚边的谷粒时不时钻进鞋里,硌得脚心发痒,像有无数只小蚂蚁在爬。
“这石磙啊,认人。”场长爷不知啥时候跟了过来,用烟袋杆指着石磙,“你爷爷年轻时用它,它就走得稳;你爹用它,它就转得匀;到你这儿,它怕是也知道你心细,碾出来的谷粒都比别人的干净。”
柱子挠挠头笑了。他记得小时候,总爱在石磙上爬,石磙被太阳晒得发烫,趴在上面像贴了块暖炉。娘总在旁边织着布喊:“小心摔下来!那石磙硬得很,磕着疼!”可他偏不下来,还学着大人的样子,喊着“驾!驾!”假装自己在赶牛,石磙转起来的风带着谷香,吹得他脸颊发红。
正想着,二丫挎着个竹篮从场边走过,篮子里是刚蒸好的红薯,热气腾腾的。“柱子哥,歇会儿吃块红薯吧!”她把篮子往槐树下一放,红着脸递过来一块,“我娘说,今年的红薯甜,蒸的时候加了把桂花,你尝尝。”
柱子接过来,烫得左右手倒腾,咬了一口,甜丝丝的桂花味混着红薯的面,从舌尖暖到心里。二丫蹲在石磙旁,用手指摸着上面的凹槽:“场长爷说,这凹槽是老黄牛的挽绳磨出来的?”
“嗯,”柱子点头,“我爷说,以前没拖拉机的时候,全村就靠这石磙和几头牛打谷。有年下大雨,谷堆快被淹了,是你爹和我爹一起,冒着雨把石磙推到谷堆上,压着防水布,才保住了半仓谷。”
二丫的眼睛亮起来:“我爹还跟你说过这个?他总说自己年轻时啥也不会,就会偷懒。”
“才不是,”柱子急着摆手,“场长爷说,你爹当年推石磙最卖力,石磙上的汗渍,一半都是他的。”他指着石磙侧面一块深色的痕迹,“你看这儿,就是你爹当年总扶着的地方,手心的汗渗进石头里,到现在都擦不掉。”
二丫伸手摸过去,石磙凉丝丝的,那处痕迹果然比别处深些,像块永远不会褪色的印记。她忽然想起,去年整理爹的旧物,翻出件蓝布褂子,褂子肘上有个补丁,娘说那是推石磙时磨破的,补了三次都舍不得扔。
日头爬到头顶,晒得人脊背发烫。场长爷把竹椅搬到石磙旁边,石磙比别处凉快,坐在旁边像揣了个冰窖。“当年你奶奶在这儿晒谷,总把午饭放在石磙上,说石磙凉,饭菜不容易馊。”他眯着眼回忆,“有次你爹偷了块腊肉藏在石磙底下,想留着给你娘,结果忘了,等秋收完才找着,腊肉都长了霉,他心疼得哭了半宿。”
柱子和二丫听得直笑,二丫的脸却红了,她想起前几天,自己偷偷把绣了半朵荷花的帕子塞在石磙缝里,本想等柱子碾完谷看见,结果被场长爷的牛踩了一脚,帕子上沾了好些泥,她赶紧收回来洗了,到现在还没干。
午后的风带着暖意,打谷机还在“突突”响,石磙碾过谷堆的声音像首慢悠悠的歌。柱子牵着老黄牛,二丫跟在旁边,两人的影子被太阳拉得老长,落在石磙上,随着石磙转动,忽远忽近,像在跳一支笨拙的舞。
“柱子哥,”二丫忽然说,“等打完谷,咱们用石磙压麦秸吧?我娘说,压软的麦秸能编草席,比买的舒服。”
“好啊,”柱子点头,“我还能教你怎么让石磙走直线,我爷教我的,说‘石磙直,麦秸匀,编出的席子不硌人’。”
老黄牛似乎听懂了,“哞”地叫了声,石磙碾过的谷粒更匀了。场长爷在槐树下打盹,旱烟袋掉在地上,烟丝撒了些在石磙边,像给这老伙计添了撮新香料。
夕阳西下时,谷场渐渐安静下来。柱子把石磙牵回老槐树下,给老黄牛卸了套,让它在旁边吃草。二丫把剩下的红薯放在石磙上,说让石磙“尝尝甜”。两人坐在石磙上,看着天边的晚霞,手里的红薯冒着热气,甜香混着谷香,漫过整个晒谷场。
石磙表面映着晚霞,像块被染透的琥珀,里面藏着爷爷的汗、爹的泪、娘的绣线,还有他们悄悄藏起来的、带着泥点的帕子和没说出口的话。柱子忽然觉得,这石磙哪是什么打谷的物件,分明是村里的老伙计,守着一辈辈人的日子,把苦的、甜的、酸的,都碾进了时光里,碾成了最实在的谷粒,喂饱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念想。
夜风吹来,石磙轻轻晃了晃,像是在点头应和。远处传来打谷机最后一声轰鸣,然后是各家各户喊吃饭的声音,混着牛铃“叮当”响,成了这天最温柔的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