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石碾旁的星子

金穗沟的石碾总在秋阳里转得格外欢。碾盘上的玉米棒子堆成小山，楚芽芽推着碾杆跑，蓝布褂子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振翅的蝴蝶。石碾子“咕噜咕噜”压过玉米，金黄的颗粒混着碎壳蹦出来，落在碾盘周围的竹席上，像撒了一地碎金子。

“慢着点！”阿苗蹲在竹席旁捡玉米粒，指尖被蹦起的硬壳硌得发红，“碾得太急，碎壳里混着玉米粒，筛的时候得费双倍力气。”她把捡好的玉米粒放进布口袋，袋口的麻绳松了半截，露出里面半袋饱满的黄豆——是昨天刚从石碾上收的，圆滚滚的像串小珠子。

楚芽芽停下脚步，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碾盘的凹槽里，晕开一小片湿痕。“李奶奶说今天得碾完这筐玉米，”她喘着气擦汗，“不然明天要变天，潮了就磨不出细面了。”

石碾旁的老槐树上，叶天然正坐在枝桠间修鸟窝。他手里攥着根枯树枝，树皮剥得干干净净，露出里面浅黄的木芯。“别急着赶工，”他低头看着两个孩子，声音被风吹得散，“石碾子跟人一样，得顺着性子来。你太爷爷当年碾军粮，总说‘碾盘转得匀，粮食磨得净’，急吼吼的成不了事。”

阿苗忽然指着碾盘中心的轴眼笑：“你看那里面有星星！”

众人凑近了看，轴眼里积着圈雨水，阳光透过水汽，在水底折射出细碎的光斑，真像落了几颗小星星。“这是石碾在眨眼睛呢，”楚芽芽伸手去够，指尖刚碰到水面，光斑就碎了，“它肯定是嫌我们吵。”

叶天然从树上跳下来，落在碾盘旁的干草堆上，惊起几只蚂蚱。他拿起楚芽芽丢下的碾杆，往手心吐了口唾沫，稳稳推着石碾转起来。碾子压过玉米的声音变得沉缓，“咕噜——咕噜——”像老祖母哼的童谣，节奏均匀得能让人跟着晃脑袋。

“你太爷爷推碾子有个讲究，”叶天然的脚步随着碾杆起伏，声音里带着股岁月沉淀的稳，“碾杆上的麻绳要缠三圈，一圈记着天，一圈记着地，一圈记着家里的人。他说石碾子通灵性，知道哪粒粮食该归仓，哪片碎壳该还田。”

阿苗顺着他的话看向碾杆，果然缠着圈磨得发亮的麻绳，绳结打得复杂，像朵半开的莲花。“这结是您打的？”她伸手摸了摸，绳上的毛刺已被磨平，带着温温的手感。

“是你楚爷爷的手艺，”叶天然的目光落在绳结上，恍惚间像看见多年前的身影——楚风推着碾杆走，军绿色的褂子被汗水浸透，碾盘上的小米在阳光下泛着光，他说“等打完仗，就守着这石碾过一辈子，再也不碰枪杆子”。

楚芽芽忽然想起什么，往屋里跑，回来时捧着个铁皮盒，里面装着些锈迹斑斑的零件。“这是我从太爷爷的旧箱子里翻出来的，”她把零件倒在竹席上，有个铜制的小轮子格外显眼，边缘刻着圈细密的齿，“李奶奶说这是以前给石碾装的‘省力轮’，后来坏了就卸了，太爷爷总说‘还是靠力气推的粮食香’。”

阿苗捡起铜轮，对着阳光看，轮齿间的锈迹像幅模糊的画。“这轮子上的齿，跟碾盘的纹路能对上，”她忽然恍然大悟，“太爷爷是想让石碾也能‘数着数’转，一圈不多，一圈不少。”

叶天然接过铜轮，指腹抚过锈迹斑斑的轮齿，忽然笑了：“他年轻时在军械厂待过，总爱给农具加些‘机关’。有年给石碾装了这轮子，结果碾出来的玉米总带着股铁腥味，被你太奶奶笑了半宿，说‘粮食要沾着土气才香，哪能混着铁锈味’。”

日头爬到头顶时，竹席上的玉米粒堆成了小丘。李奶奶提着竹篮走来，里面是刚蒸的南瓜饼，油乎乎的饼边沾着芝麻，香得能勾出肚里的馋虫。“先歇会儿吃点东西，”她把饼分给众人，“石碾子也得喘口气，我刚给轴眼里添了点菜籽油，让它转得顺溜些。”

楚芽芽咬着南瓜饼，忽然指着西天边喊：“快看那朵云，像不像石碾子？”

果然，朵大朵的白云拖着长长的尾巴，在蓝天上慢慢飘，真像石碾子在追着太阳跑。阿苗掏出随身的小本子，铅笔在纸上飞快地画着，把云的形状、石碾的影子、还有轴眼里的星子都画了进去，角落处还添了个小小的绳结。

“等晚上月亮出来，咱们来石碾旁看星星吧，”她举着画本说，“李奶奶说石碾子能接住落下的星子，藏在轴眼里，来年就能长出更饱满的粮食。”

叶天然望着那朵云，忽然想起楚风临终前的话。那年秋天他躺在病床上，窗外的石碾正碾着新收的谷子，他说“等我走了，就把骨灰撒在碾盘旁，跟着石碾转，看一年年的粮食归仓，看孩子们长大”。如今石碾旁的老槐树长得比碾盘还高，树下的泥土里，藏着多少没说尽的念想？

午后的风卷着玉米香掠过碾盘，叶天然继续推着石碾转。碾杆上的麻绳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三圈绳结在阳光下泛着光，像在数着光阴的步子。楚芽芽和阿苗坐在竹席旁筛玉米，筛子“哗啦哗啦”响，碎壳被风吹向远处的田野，像给土地盖了层薄被。

“你看这筛出来的碎壳，”阿苗抓起一把撒向空中，“落在地里能当肥料，明年的玉米肯定长得更壮。”

楚芽芽跟着学，碎壳在阳光下划出金色的弧线，其中片沾着颗完整的玉米粒，打着旋儿落在叶天然的鞋上。“这是石碾子偷偷留的种子，”她拍手笑，“想让叶爷爷把它种在碾盘旁。”

叶天然弯腰捡起那粒玉米，放进阿苗的布口袋。“等明年开春，咱们就在这石碾旁种片玉米，”他说，“让它看着自己碾出来的粮食，长出新的苗。”

夕阳把石碾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通往天边的路。竹席上的玉米粒装了满满三袋，楚芽芽把最后一袋扛在肩上，脚步踉跄得像只笨拙的小熊。阿苗帮她扶着袋口，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叠在一起，像株并蒂的向日葵。

叶天然最后检查了遍石碾，往轴眼里添了把干草，免得夜里进了虫子。碾盘上的凹槽里还沾着些玉米碎，在暮色里闪着微光，像没被捡干净的星子。他忽然发现，楚芽芽画的那张画被忘在了碾盘上，画里的石碾正追着云跑，轴眼里的星子落了满地，每个星子旁边都写着个小小的“家”字。

夜风起来时，石碾静静地待在月光里。碾杆上的麻绳被风吹得轻晃，三圈绳结在月下泛着银辉，像在默念着什么。远处传来李奶奶喊吃饭的声音，混着楚芽芽和阿苗的笑闹，漫过石碾旁的老槐树，漫过竹席上残留的玉米香，漫过整个金穗沟的秋夜。

叶天然站在碾盘旁，看着月光在轴眼里重新聚成星子，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从来不是把老物件供奉起来，是让石碾子接着转，让玉米粒接着长，让太爷爷的绳结缠着新的光阴，让孩子们的笑声里，混着前人没说尽的期盼。

就像这石碾旁的星子，落了又生，生了又落，永远在碾盘的凹槽里，亮着暖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