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之第一次见到谢临洲,是在江南的雨里。
那年他刚满十六,随父赴任苏州知府,船泊在枫桥时,恰逢连绵的梅雨季。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他撑着油纸伞站在桥头,看一个穿月白长衫的少年蹲在岸边,指尖轻触水面,逗弄着逆流而上的小鱼。
少年闻声回头,雨丝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像落了层碎银。"你是谁?"他问,声音清润得像被雨水洗过。
"沈砚之。"他答,伞沿不自觉地往对方那边偏了偏。
少年笑起来,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谢临洲。"
那之后,苏州城的雨好像总也下不完。他们常在雨里见面,有时在沧浪亭的九曲桥,有时在平江路的茶馆。谢临洲会带他去看巷尾老妪做糖画,会拉着他钻进书铺角落,指着泛黄的话本说"这里写得不对"。
沈砚之渐渐知道,谢临洲是苏州望族的嫡子,却不喜功名,整日流连市井,像株自由生长的植物。而他自己,自幼被父亲严苛管教,一言一行都循规蹈矩,谢临洲的出现,像道突如其来的光,照亮了他沉闷的少年时光。
变故发生在他十八岁那年。
父亲因弹劾权贵被构陷,沈家一夜之间倾覆。他被打入大牢,严刑拷打之下,却始终不肯攀咬他人。某个深夜,牢门被悄悄打开,谢临洲穿着夜行衣,手里提着个包袱,眼眶通红:"砚之,我带你走。"
他看着对方指尖的伤口——是翻墙时被铁钉划破的,忽然笑了:"临洲,你救不了我。"
"我能!"谢临洲攥紧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我家有船,我们去海外,再也不回来。"
沈砚之抽回手,指尖冰凉:"我若走了,父亲怎么办?沈家百口怎么办?"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走吧,就当从没认识过我。"
谢临洲定定地看了他许久,雨丝从牢顶的破洞漏下来,打湿了他的发梢。"沈砚之,"他说,"我不会走。"
那之后,谢临洲真的没走。他散尽家财,四处奔走,甚至跪在权倾朝野的魏忠贤府前,整整三天三夜,被打得遍体鳞伤,却始终不肯离开。
沈砚之在牢里听说这些事时,正被狱卒灌着药。苦涩的液体呛进喉咙,他咳得撕心裂肺,眼泪混着药汁滚落——他知道,谢临洲那样骄傲的人,何曾向谁低过头。
开春时,沈砚之被释放了。不是因为谢临洲的奔走,而是魏忠贤想利用他做饵,诱捕更多反对者。他走出大牢那天,阳光刺眼,谢临洲站在不远处,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看见他时,却笑得像个孩子。
"砚之,我就知道你会出来。"
沈砚之别过脸,不敢看他的眼睛:"谢临洲,我们到此为止吧。"
谢临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你说什么?"
"我父亲的案子,牵连甚广,我不想连累你。"沈砚之的声音很平,像在说别人的事,"况且,我已答应吏部尚书,入他门下,将来......"
"将来怎样?"谢临洲的声音发颤,"做魏忠贤的走狗吗?"
沈砚之猛地抬头,眼底翻涌着谢临洲看不懂的痛苦:"是又如何?总好过像你这样,一无所有。"
谢临洲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沈砚之,你好狠的心。"
那天之后,谢临洲离开了苏州。有人说他回了祖籍,有人说他去了边关,沈砚之没有问。他按部就班地入了吏部尚书门下,谨小慎微地做事,一步步往上爬,成了京城里人人忌惮的"沈大人"。
只是每个下雨的夜晚,他总会想起江南的雨,想起那个蹲在岸边逗鱼的少年,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疼。
五年后,沈砚之奉命围剿叛军。叛军首领,是谢临洲。
他站在城楼之上,看着城下那个穿着铠甲的身影,忽然觉得陌生。谢临洲比从前高大了许多,眉眼间褪去了少年的温润,多了几分凌厉。他勒住马缰,仰头看来,目光穿过人群,直直落在沈砚之身上。
"沈大人,别来无恙。"他的声音透过风声传来,带着嘲讽。
沈砚之握紧了城墙上的砖块,指尖泛白:"谢临洲,束手就擒吧,我保你不死。"
谢临洲笑了:"保我不死?像当年保你自己一样吗?"
战事一触即发。沈砚之看着谢临洲率军冲锋,看着他的长枪刺穿自己士兵的胸膛,忽然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绞碎了。他知道,谢临洲恨他,恨他的"背叛",恨他的"苟且"。
可他不能说。不能说当年他入吏部尚书门下,是为了搜集魏忠贤的罪证;不能说他这些年步步为营,是为了给沈家平反;更不能说,他无数次在深夜描摹谢临洲的名字,像描摹一道刻在骨血里的伤疤。
决战那天,下了场很大的雪。
谢临洲的军队节节败退,他本人也受了重伤,被沈砚之的人围在山谷里。沈砚之策马赶来时,看见谢临洲靠在一棵枯树下,胸口插着一支箭,鲜血染红了雪地。
"临洲。"他翻身下马,声音发颤。
谢临洲缓缓睁开眼,看到他时,忽然笑了:"沈砚之,你赢了。"
"我放你走。"沈砚之蹲下身,想拔出那支箭。
谢临洲按住他的手,掌心冰凉:"不必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到沈砚之面前——是当年沈砚之送他的玉佩,边角已经磨损,却被打磨得光滑。"这个,还给你。"
沈砚之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临洲,我......"
"我知道。"谢临洲打断他,眼底闪过一丝温柔,"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沈砚之,若有来生,别再遇见了。"
说完,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沈砚之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站在漫天风雪里,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后来,他扳倒了魏忠贤,为沈家平了反,官至太傅,权倾朝野。
只是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笑。
有人说,沈大人书房里,总放着一块磨损的玉佩;有人说,每个下雨的夜晚,总能听见沈大人在书房里低低地哭,喊着一个名字。
江南的雨,还在下。只是那个陪他看雨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雪落在沈砚之的发间,像落了一场永远不会融化的白头。他低头,看着掌心的玉佩,忽然想起谢临洲最后那句话。
若有来生,别再遇见了。
可他宁愿,生生世世,都被这场名为"谢临洲"的劫难困住,永不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