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楼内,果然与外界是两个天地。
绕过雕花屏风,迎面便是一股暖香袭人,混合着上等熏香与女子脂粉的气息,浓郁却不腻人。
堂内光线柔和,数十张梨花木桌错落有致,三三两两的客人或品茗闲谈,或专注地看着台上一位身着水绿罗裙的女子抚琴低唱。
丝竹悦耳,歌声婉转,一派奢靡而又不失雅致的景象。
他们二人一踏入,立刻吸引了满堂目光。
迟昱礼丰神俊朗,气度不凡,即使身着便服,那份与生俱来的贵气也难以掩盖。
姜懿莞则清丽脱俗,难掩风华,站在迟昱礼身侧,竟有种明珠美玉交相辉映之感。
很快,便有几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袅袅娜娜地围了上来。
为首的是一位身着桃粉色衣裙的女子,约莫二十许,眉眼间带着成熟的妩媚,她径直走向迟昱礼,声音娇得能滴出水来:“这位公子看着面生得很,可是头一回来我们凤栖楼?奴家是这里的红姑,不知公子贵姓?可有相熟的姑娘?”她说着,便想伸手去攀迟昱礼的胳膊。
迟昱礼自小在深宫中长大,又久历朝堂,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只是被这般阵仗围住,尤其是在姜懿莞面前,他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红姑的手,神色淡然,语气疏离却不失礼貌:“我们只是随意看看,不必劳烦姑娘。”他的声音清冷,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让红姑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
另一位穿鹅黄衣衫、年纪稍轻些的姑娘见状,眼珠一转,又缠了上来,这次她学乖了,没有直接动手动脚,只是软声细语道:“公子是第一次来江南吧?我们凤栖楼的姑娘不仅貌美,更个个是才女呢。公子不想听曲儿,喝杯茶也好呀,奴家给公子引荐我们楼里的‘琴心’姑娘,她的一手琵琶,可是江南一绝呢!”她说着,目光却不住地在迟昱礼身上打转,带着毫不掩饰的倾慕。
迟昱礼眉头微蹙,正欲开口拒绝,一旁的姜懿莞却先他一步动了。
姜懿莞脸上依旧挂着浅浅的笑意,她上前一步,很自然地挽住了迟昱礼的胳膊,将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那姿态亲昵又坦荡,仿佛他们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亲密伴侣。
她抬眼看向那几位姑娘,眼神清澈,笑容明媚,语气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笃定:“多谢几位好意。不过呢,我家夫君……”她特意加重了“我家”二字,“他性子偏静,怕是消受不起几位姑娘的热情。而且啊,他听曲只听我弹的,喝茶也只喝我泡的。”
她顿了顿,看向那位推荐“琴心”姑娘的鹅黄衣女子,俏皮地眨了眨眼:“至于琵琶嘛,我虽然弹得不如‘琴心’姑娘绝妙,但哄我家夫君开心,却是足够了。”
她这番话,既点明了与迟昱礼的亲密关系,又不动声色地抬高了迟昱礼,顺便还夸了自己,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带着几分娇憨的“宣示主权”,又不失大家闺秀的气度,让几位姑娘一时语塞。
迟昱礼被姜懿莞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弄得一愣,胳膊上传来她温软的触感,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不同于周遭脂粉香的气息,他心中那点因被搭讪而起的不悦和尴尬,瞬间就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甜意?
他低头看向身旁巧笑倩兮的女子,只见她杏眼明亮,正坦荡地与几位青楼女子对视,丝毫没有寻常女子的羞怯或恼怒,反而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
他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痒丝丝的,嘴角不自觉地又弯了起来。
他甚至觉得,被这些姑娘围着,似乎……也不是那么讨厌了。
红姑和几位姑娘看看亲密挽着胳膊的两人,又看看迟昱礼对姜懿莞那显而易见的纵容态度,哪里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们都是人精,自然知道哪些人可以招惹,哪些人不能。
眼前这位公子一看就身份贵重,而他身边这位姑娘,那份气度和公子对她的维护,显然不是她们能比的。
红姑最先反应过来,立刻收起了方才的媚态,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对着姜懿莞福了一礼:“原来是夫人,是奴家们眼拙了,打扰公子和夫人雅兴了。”她自动将姜懿莞的身份从“妹妹”提升到了“夫人”,这是最稳妥也最不易得罪的称呼。
“是啊是啊,”其他几位姑娘也纷纷附和,“夫人与公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她也不解释,只是挽着迟昱礼的胳膊,对红姑等人笑道:“我们就是随意逛逛,几位姐姐忙自己的去吧。”
“欸,好,好!公子夫人随意,有事尽管吩咐!”红姑等人如蒙大赦,连忙应声退开,只是看向他们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好奇和探究。
一场小小的风波消弭于无形。
窗外,江南的春色正好。
窗内,暖香袭人,丝竹悦耳。
迟昱礼看着身旁巧笑倩兮的姜懿莞,只觉得这凤栖楼的风光,似乎怎么也比不上她眼底的那一抹灵动光彩。
楼内,丝竹管弦之声靡靡入耳,混合着脂粉香与酒气,弥漫在每一寸雕花的空气里。
姜懿莞两人寻了个二楼临窗的雅座,视野开阔,既能俯瞰楼下大堂的热闹,又能将台上的景致尽收眼底。
小二殷勤地奉上香茗与精致点心,便识趣地退下了。
姜懿莞端起茶盏,指尖划过温热的杯壁,唇边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低声对迟昱礼道:“殿下,你可知今夜这凤栖楼为何如此不同寻常?”
迟昱礼执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她,眼底带着一丝询问。
他对这些风月场所本无兴趣,若非姜懿莞说有要事,他断不会踏足此地。
“今夜,是这凤栖楼的花魁之夜。”姜懿莞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融入了楼下隐约传来的笑闹声中。
“那位新晋的花魁‘苏绾’姑娘,不仅容貌倾城,一手琵琶更是名动江南。
是以,引得不少达官显贵、富商巨贾都慕名而来,想要一睹芳容,一掷千金。”
她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飘向某个方向,唇角的弧度加深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尤其是……”
说着,她并未明言,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迟昱礼的身后。
迟昱礼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只见斜对面不远处的一张大桌旁,围坐着几个衣着华贵的男子,其中一人最为扎眼。
那是个年约三旬的中年男子,身材异常肥大,腰间的玉带几乎要被肚腹撑断,脸上油光锃亮,稀疏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却更显滑稽。
此刻,他正半眯着一双绿豆般的小眼睛,死死地黏在楼下舞台上那名身姿曼妙、正在翩翩起舞的舞女身上,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垂涎,眼神更是赤裸裸的色眯眯,仿佛要将那舞女生吞活剥一般。
迟昱礼只瞥了一眼,便已将此人的形貌记在心中,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旋即转回身,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眼底多了一丝了然。
他端起茶杯,浅啜一口,才沉声问道:“高义吟?他有何用?”
姜懿莞见他一眼便猜到了身份,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随即敛去,正色道:“此人正是高元良的胞弟,高义吟。此人虽无兄长高元良那般在朝中的权势,却是江南地面上响当当的人物——江南盐铁转运使司的佥事,专司财务。”
她纤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一字一句道:“我们都清楚,高府近年来势力膨胀,与咱们正在追查的那桩盐引走私大案脱不了干系。高元良在朝中运筹帷幄,这江南的具体事务,尤其是盐引的运输、账目的往来,多半要经过这位负责财务的高义吟之手。”
姜懿莞又道“此人,是高元良在江南布下的一颗关键棋子,也是我们撬开高府盐引黑幕的一个重要突破口,不得不防,也……不得不查。”
迟昱礼听完,缓缓点了点头,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高义吟……高元良的胞弟么……”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指尖在杯沿摩挲着。
“此人看起来……倒不像是个精明强干之辈。”至少,从方才那副色迷迷的样子来看,此人定力堪忧,且多半贪财好色。
“正因如此,才更有可乘之机。”姜懿莞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运筹帷幄的自信,“这种人,往往是贪念最重,也最容易露出马脚。”
迟昱礼深以为然,随即又皱起了眉头,看向姜懿莞,语气中带着一丝探询:“只是,高元良身为朝廷命官,他胞弟押又在江南经营多年,想要找到他受贿的确凿证据,怕是不易。我们该从何处入手?”这才是关键。
没有铁证,一切都只是猜测。
姜懿莞闻言,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抬起头,将目光投向了楼下的舞台。
此时,一曲舞毕,满场喝彩。
稍顷,一个怀抱琵琶、身着淡紫色纱裙的女子款步走上台来,身姿窈窕,容颜清丽绝伦,眉宇间带着一丝淡淡的忧愁,正是今夜的主角——花魁苏绾。
台下顿时安静了不少,连方才那个色眯眯的高义吟,也暂时收起了那副馋相,目光灼灼地盯着台上的苏绾,眼中的占有欲几乎要溢出来。
姜懿莞看着台上,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她转过头,对着迟昱礼,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缓缓说道:“殿下莫急。你看——”
她伸手指了指台上即将开始弹奏的苏绾,“我们的帮手,这不就来了么?”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迟昱礼顺着她的手指望去,看着台上那清冷孤傲的苏绾,又看了看姜懿莞那胸有成竹的笑容,心中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唇边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期待的浅笑。
夜色,才刚刚开始。
而这凤栖楼内的好戏,也才正要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