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猴站在“爆肝游戏工作室”的玻璃门前时，手机里还存着外卖骑手的最后一条扣款短信。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映着墙上的巨幅游戏海报——穿着铠甲的战士举着剑，背景是燃烧的城堡，海报上的字比骑手的导航提示还刺眼：“用热爱发电，让梦想爆肝”。
从骑手站点出来后，他兜里只剩四百多块，连房租都快交不起了。看到“游戏测试员”的招聘启事时，“玩游戏就能赚钱”这七个字像道金光，把他勾进了这栋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写字楼。
面试他的是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人，自称“主测”，说话时手指在键盘上无意识地敲着：“会玩游戏吗？”
侯猴点头：“大学时玩过《小雄联盟》。”
主测推了推眼镜：“那是娱乐，我们这是工作。测试员不是玩家，是‘BUG猎人’。”他递过来一份协议，“签了这个，你就是‘肝帝07号’，主要负责测试《舞剑传说》的新副本，月薪四千五，包吃住，试用期三个月。”
侯猴盯着协议里的“工作内容”：“在指定地图使用指定角色完成指定操作，记录异常数据及BUG，每日提交不少于50条有效反馈”。他想起小时候偷偷去网吧打游戏的日子，觉得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玩游戏还能赚钱，哪有这么好的事？
他爽快地签了字，主测扔给他一台笔记本电脑：“今天开始上班，先熟悉下‘新手村-北崖’地图，用‘闪电剑士’角色，跳崖1000次，记录每次坠落的卡顿时间。”
“跳崖1000次”——侯猴才知道，游戏测试员的“玩游戏”，和他理解的“玩”根本不是一回事。
《舞剑传说》的“北崖”地图是片光秃秃的悬崖，底下是深不见底的黑雾。侯猴操控着“闪电剑士”，一个穿着粗麻布衣服的小角色，走到悬崖边，按下空格键——角色纵身跳下，屏幕瞬间被黑雾笼罩，接着弹出“死亡回放”，循环播放角色坠崖的慢动作。
第一次跳崖，他觉得有点新奇；第十次，觉得无聊；第五十次，手指开始发麻；第一百次，他盯着屏幕上重复的死亡画面，突然想起在仓库里重复拣货的日子——都是机械的重复，只不过把扫码枪换成了鼠标。
主测的消息弹了出来：“卡顿时间超过0.5秒的要标红，坠崖姿势异常的要截图，记住，第372次和第891次是重点监测节点，数据不能错。”
侯猴的笔记本屏幕上，密密麻麻记着表格：“第78次：卡顿0.3秒，姿势正常；第79次：卡顿0.6秒，标红，左手剑鞘穿模；第80次……”他的眼睛盯着屏幕，盯到流泪，滴在键盘上，把“0.6”晕成了“0.8”，只能重新核对。
中午吃饭只有四十分钟，食堂的饭是速冻饺子，侯猴扒拉着饺子，眼睛还在回放角色坠崖的画面。旁边的“肝神07号”是个戴耳机的姑娘，边吃边说：“我上周测‘毒沼泽’地图，角色掉进去3000次，现在看到绿色就想吐。”
侯猴没说话，他突然觉得嘴里的饺子有点像悬崖下的黑雾，咽下去都发堵。
晚上十点，他终于跳完第1000次崖，提交反馈时手都在抖。主测的回复只有两个字：“合格。” 没有表扬，没有鼓励，像在评价一台机器的工作成果。
侯猴走出工作室，写字楼的灯还亮着大半，每个窗口都映着盯着屏幕的人影。他抬头看了看天，星星被玻璃反射的光遮得看不见，突然觉得这栋楼像个巨大的游戏机，他们都是里面被操控的角色，重复着永远不会通关的任务。
测试员的日常，是和各种离谱的BUG搏斗。
- “铁匠铺”地图里，角色买完铁剑后，剑会卡在NPC的脑袋里，NPC顶着剑追玩家三条街，侯猴称之为“御剑追魂BUG”；
- “村长家”的木桶能无限刷面包，他蹲在桶边捡了2000个面包，背包重量显示“-100kg”，人飘在半空中，像个气球；
- 最离谱的是“结婚系统”，男角色和男NPC结婚后，会触发隐藏剧情——两人一起变成会飞的猪，在地图上到处乱窜。
侯猴的任务，就是把这些BUG榨出来，记录得清清楚楚：“触发条件、异常表现、复现概率、截图/录屏”。主测要求“反馈必须像说明书一样精确”，有次他把“NPC头发穿模”写成“NPC发型异常”，被要求重写100遍，写到凌晨三点，手指在键盘上打出了血泡。
工作室的氛围像口高压锅。没人聊天，没人说笑，只有鼠标点击声和键盘敲击声，偶尔有人因为触发恶性BUG爆粗口——比如“肝神09号”测试“迷宫副本”时，角色卡在墙里出不来，游戏直接崩溃，连带他存了三个月的测试数据全没了，他当场就哭了，哭声在安静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侯猴看着他，突然想起自己当骑手时摔碎的那盒饺子。原来不管换多少份工作，崩溃的瞬间总是相似的——不是因为累，是因为你拼尽全力维护的东西，在系统BUG面前，脆弱得像张纸。
“版本更新”是测试员的噩梦。每次更新后，之前的BUG可能修复了，新的BUG又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而且更隐蔽，更难触发。
有次更新后，“北崖”地图的悬崖变成了“弹簧床”，角色跳下去会弹回来，再掉下去，再弹回来，无限循环。侯猴被这个BUG折磨了整整两天，记录了137次弹跳的高度、角度、卡顿时间，最后发现只有在“凌晨3点17分”跳崖，才能让角色正常坠落。
主测看着他的报告，点点头：“不错，这个‘时间触发型BUG’很关键。今晚加个班，测下‘凌晨4点23分’和‘早上7点09分’的情况。”
侯猴没说话，只是默默点开游戏。窗外的天慢慢亮了，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脸上，他却觉得眼睛越来越涩，像蒙了层灰。他操控着“布衣剑士”，看着角色在悬崖上弹来弹去，突然觉得那角色就是自己——跳下去，弹回来，再跳下去，永远也到不了底。
那天晚上，他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变成了“闪电剑士”，站在悬崖边，背后有人推了他一把，他坠落下去，却一直掉不到底，耳边全是鼠标点击声，像催命符。
主测要求所有人连续72小时测试“最终BOSS”副本，找到“秒杀BUG”——也就是能让玩家一刀杀死BOSS的漏洞。
侯猴和“肝神07号”一组，操控角色在BOSS房间里砍了又砍。BOSS是个三层楼高的巨人，每次被砍都会怒吼，震得屏幕发抖。他们试了各种武器、技能、站位，甚至尝试让角色穿着女装砍BOSS（据说有隐藏加成），都没用。
到了第三天凌晨，侯猴的眼睛已经看不清屏幕，手指僵得像石头。他操控角色举起剑，对着BOSS的脚砍下去——奇迹发生了，BOSS突然原地消失，屏幕弹出“胜利”提示。
“找到了！”“肝帝07号”激动地喊起来。
侯猴赶紧截图、录屏，记录触发条件：“使用生锈的铁剑，在BOSS抬脚的第0.3秒，砍向他的大脚趾，概率1.2%。”
主测看到报告，却皱起眉：“概率太低，不算有效BUG。再测，必须找到100%触发的方法。”
“可是我们已经72小时没合眼了……”侯猴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
“没找到就继续测！”主测把报告摔在他桌上，“公司花了三百万做这个副本，你一句‘概率1.2%’就想交差？”
侯猴看着屏幕上重新出现的BOSS，突然觉得无比疲惫。他想起跳崖1000次的西崖，想起卡成气球的背包，想起变成飞猪的NPC……这些他都忍了，可现在，连1.2%的概率都要被否定，他突然不想忍了。
他关掉游戏，站起身，把工牌放在桌上：“这BUG，你自己找吧。”
“肝帝07号”拉了他一把，他摇摇头，走出工作室。
凌晨的写字楼空无一人，电梯下行时，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黑眼圈重得像熊猫，头发乱得像鸟窝，眼睛里没有光，只有血丝。这就是“用热爱发电”的下场？他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走出写字楼，天刚蒙蒙亮。早点摊的油条香味飘过来，侯猴买了根油条，咬了一口，烫得直呼气，却觉得比工作室的速食好吃一百倍。
路边的电线杆上贴着张招聘启事，是家殡仪馆招夜班看守，写着“月薪五千，包吃住，工作轻松，要求：胆子大，能熬夜”。
“殡仪馆？”侯猴捏着油条，愣住了。他想起在凶宅试睡的日子，那时觉得鬼可怕，现在却觉得，或许和死人打交道，比和BUG、和永远不会满意的老板打交道简单多了。
至少，死人不会让他跳崖1000次，不会因为1.2%的概率骂他，不会让他72小时不合眼。
他撕下招聘启事，揣进兜里。油条快吃完了，嘴里还留着点油香。他想，下份工作，总该能清净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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